毆扯街罵巷的爭鬥事件再不發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
白嘉軒從街巷裡走過去,瞥見白滿倉之妻坐在街門外的捶布石上給娃子餵奶,扯襟袒脯,兩隻豬尿泡一樣肥大的奶子裸露出來,當晚就在眾人聚集的祠堂裡當作違反禮儀的事例講廠。白滿倉羞得赤紅著臉,當晚回去就抽了丟人現眼的女人兩個耳光。從此,女人給孩子餵奶全部自覺囚在屋裡。
白嘉軒又請來兩位石匠,鑿下兩方青石板碑,把《鄉約》全文鐫刻下來,鑲在祠堂正門的兩邊,與栽在院子裡的“仁義白鹿村豎碑互為映照。這鐫刻工程繼續多日,兩個石匠叮叮咣咣鑿石刻字,白嘉軒不管田間勞作多麼緊張多麼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來觀看一回。
這天后晌,他坐在一隻小凳上看著石匠刻字,鹿子霖走進祠堂來,笑嘻嘻地告訴他:“嘉軒哥,縣府任命兄弟為白鹿鎮保障所鄉約了。”白嘉軒問:“鄉約怎的成了官名了,”鹿於霖說:“人家就這麼稱呼。”
①腰幹:俗說斷止月經。
第七章
鹿子霖一上任鄉約就施展出非凡的辦事能力和組織才能。他用白鹿倉撥給他的十分有限的經費,在白鹿鎮買下一院破落戶的民房。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庭院裡散發著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氣味。他僱請來衛木匠,向所轄的十個村子攤派小工,把三間大廳和兩間廂房全部翻修一新。把臨街的已經歪扭的門樓徹底拆除,用藍色的磚頭壘成兩個粗壯的四方門柱,用雪白的灰漿勾飾了每一條磚縫,然後安上兩扇漆成黑色的寬大門板。在右首的門柱上,掛出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縣白鹿倉第一保障所。多年來一直破敗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煥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鎮上,立即昭示出一種奇異的氣質。
皇帝在位時的行政機構齊茬兒廢除了,縣令改為縣長:縣下設倉,倉下設保障所,倉裡的官員稱總鄉約,保障所的官員叫鄉約。白鹿倉原是清廷設在白鹿原上的一個倉庫,在鎮子西邊三里的曠野裡,豐年儲備糧食,災年賑濟百姓,只設一個倉正的官員,負責豐年徵糧和災年發放賑濟,再不管任何事情。現在白鹿倉變成了行使革命權力的行政機構,已不可與過去的白鹿倉同日而語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級行政機構,轄管十個左右的大小村莊。
當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鄉約那陣兒,鹿子霖聽著彆扭的“保障所”和彆扭的“鄉約”這些新名稱滿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說自己要做莊稼,怕沒時間辦保障所裡的事。當他從縣府接受訓練回來以後,就對田福賢是一種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縣府接受了為期半月的任職訓練。受訓結束的前一天,縣長史維華再一次到場訓示,發給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換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倉總鄉約和各保障所的鄉約們一起同史縣長合影留念,這無疑是滋水縣歷史上別開生面的一張歷史性照片。鹿子霖脫下長袍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鏡前一照,自己先嚇了一跳,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還是相信那個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是那個穿長袍馬褂的鹿子霖:長條臉,高額頭,深陷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統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這個鹿子霖比那個鹿子霖更顯得精神了。
一天後晌,兩個正在朱先生的白鹿書院唸書的兒子聞訊跑到縣府來看望他,看見他一身制服就驚得愣呆呆地瞅著。鹿子霖哈哈笑著摟住兒子說:“爸革命咧!”大兒子兆鵬說:“爸!你都革命了,還讓我念古書?我想到城裡的新學堂去唸書。科舉考試早都廢止了,再念老書沒一點點兒用處了。”二兒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說:“好幾個生員都走了,到城裡的新學堂唸書去了。我跟哥哥一塊去。”鹿子霖很爽快他說:“去!你倆一搭去!史縣長說來,咱縣上也正籌劃新學堂哩!”
鹿子霖日暮時回到白鹿村,在街巷裡遇見熟人,全部認不出他來了。他對這種反應已不奇怪,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們的詢問:“在縣府受訓。滿了。十五天滿了。這衣裳……制服嘛!”走進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著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嚇得雙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進上房向父親請安。泰恆老漢眨巴著眼睛把他從頭到腳瞅盯了半晌,驚奇地問:“你的辮子呢?”鹿子霖早有準備:“凡是受訓的人,齊茬兒都鉸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設機構,咋能容留清家的辮子?”泰恆老漢閉嘴悶聲了。
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邀請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鄉約的時候,鹿泰恆出於自家在白鹿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