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司令的笑話,咀嚼放糧賑災時朱先生為自己揹著乾糧的那隻褡褳,咀嚼朱先生為丟牛遺豬的鄉人掐時問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著洋線的怪僻脾性……這個人一生留下了數不清的奇事逸聞,全都是與人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來。
白嘉軒親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過程:躺在木板上,木板兩邊套著吊繩,徐徐送入墓道;四個年輕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屍體抬起來進入暗室;暗室裡有窄窄一盤土炕,鋪著葦蓆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終於躺在土炕上了,頭下枕著生前著寫的一捆書……無數張換鍁往墓道里丟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個高高的大頭細尾的墓堆,最後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軒這時忍不住對眾人又一次大聲慨嘆:“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這樣的先生羅!”
幾十年以後,一群臂纏紅色袖章的中學生打著紅旗,紅旗上用黃漆標寫著他們這支造反隊伍的徽號,衝進白鹿書院時呼喊著憤怒的口號,震撼著老宅朽屋。他們是來破除“四舊”的,主要目標是襲擊圖書,據說這兒藏著一大批歷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們撲空了,這兒的圖書早在解放初期就被縣圖書館館收藏了。怒火滿胸的紅衛兵得不到發洩,於是就把大門上那塊字跡斑駁漆皮剝落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打落下來,架火在院中燒了。
他們過火的舉動受到了種豬場職工的預。書院早在此前的大躍進年代掛起了種豬場的牌子,場長是白鹿村白興兒的後人。那時候國家主席號召發展養豬事業,白興兒的後人小連指敢想幹敢放衛星,就在這兒創辦起一座豬場,這個廢墟般的書院是縣長親自撥給小白連指的。小白連指上過初中,又兼著祖傳的配種秘決,真的把種豬場辦起來了。那年同時暴起的小鋼爐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煙了,而小白連指兒的種豬場卻堅持下來,而且卓有功績。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豬和蘇聯的一種黑豬交配,經過幾代選優去劣的篩選淘汰,培育出一種全黑型的新種系。此豬既吃飼料也吃百草,成為集體和社員人個都喜歡飼養的搶手貨,由縣長親自命名為“黑鹿”。小白連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鐘樓參加國慶典禮。
小白連指對圍著火堆歡呼狂叫的紅衛兵說:“紅衛兵小將們,你們的革命行動好得很!我們種豬場全體職工舉雙手擁護。你們也要相信我們,這兒餘下的四舊由我們革命職工徹底砸破它。”紅衛兵終於走了。
不久,書院住進來滋水縣一派造反隊,這兒被命名為司令部,豬圈裡的豬們不分肉豬或種豬、公豬或母豬,大豬或小豬一頭接一頭被殺掉吃了,小白連指兒抖著醜陋的手掌,連對紅衛兵小將那樣的話也不敢說。這一派被認為是保守派,進不了縣城奪不上權,卻依然雄心勃勃高喊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農村包圍城市取城市”的口號繼續與縣城裡奪得大權的造反派對峙。一天深夜,縣城裡的那個響噹噹硬邦邦的造反派從四面包圍了白鹿書院——種豬場,機槍步槍和手榴彈以及自制的燃燒瓶一齊打響,奪取了保守派的老窩,死了八個男女,帶傷無法計算,燒燬了昔日朱先生講學的正殿房屋,嚇跑了種豬場場長小白連指兒和十幾個職工。打死的豬當即被開膛入鍋犒勞造反派戰士,逃竄的活豬被當地農民拾去發了洋財。
大約又過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紅衛兵打著紅旗從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他們和先前那一群紅衛兵都出自一箇中學,就是白鹿鎮南邊鹿兆鵬做第一任校長的那所初級小學,現在已經變革成為一所十年制中小學統一的新型學校了。中國又掀起了一個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運動,因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已復禮”的思想體系。這一群紅衛兵比衝擊白鹿書院的那一群紅衛兵注重紀律,他們實際只是十年來的一個班,在班主任帶領下,尋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來了。班主任出面和生產隊長交涉,他們打算挖墓刨根鞭撻死屍。生產隊長滿口答應,心裡謀算著挖出墓磚來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個男女學生從早晨挖到傍晚,終於挖開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著磷光的骨架用鐵鍁端上來曝光,一堆書籍已變成泥漿。整個墓室確係磚坯砌成,村裡的年輕人些時才信服了老人們的傳說。老人們的說法又有了新的發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裝棺木,也不用磚箍砌墓室。整個墓道里只搜出一塊經過燒製和打磨的磚頭,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塊,兩面都刻著字。十年級學生認不全更解不開刻文的含義,只好把磚頭交給了帶隊的班主任老師。老師終於辨認出來,一面上刻著六個字:天作孽猶可違另一面也是刻著六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