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76部分

再來取。”朱先生說:“你來時再帶兩個團丁,甭忘了拿一條麻繩。”白孝文不解地問:“帶那做啥?”朱先生平靜地說:“你們在一個窩裡咬得還不熱鬧?還要把我這老古董也拉進去咬!你快裝上現洋走吧!你給嶽書記說,五百大洋買我這根老筒子槍的買賣爛包羅……”

朱先生對黑娃敘說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接著說:“我把看守大門的張秀才也打發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獨一個了。我從早到晚坐在院子裡等著人家來綁我,大門都不上關子。你剛才進來,我還以為孝文領著團丁綁我來了呢!”黑娃默然無語地搖搖頭,隨後把話題岔開:“先生請你再給我指點一本書。”朱先生說:“噢!你還要念書?算了,甭唸了。你已經念夠了。”黑娃謙恭地笑著:“先生不是說學無止境嗎?況且我才剛剛入門兒。”朱先生說:“我已經不讀書不寫字了,我勸你也甭唸書了。”黑娃疑惑地皺起眉頭。朱先生接著說:“讀了無用。你讀得多了名聲大了,有人就來拉你寫這個宣言那個宣告。”黑娃悲哀地說:“我只知你總是向人勸學,沒想到你勸人罷讀。”朱先生說:“讀書原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盜名欺世;你把念過的書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讀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強先生,又把話題轉移:“有一句話要轉告先生,兆鵬走了。”朱先生表現詫異的神情:“到哪裡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隨口說:“唔!歸窩兒去了。”

黑娃從坐著青石凳站起來,從腰裡襯衣口袋掏出一本書來說:“兆鵬走時讓我送給你,是毛澤東寫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擺擺頭:“我剛才說過,不讀書不寫字了,誰的書我都不讀了。”黑娃說:“這書我看了,寫得好。先生可以瞭解毛家的治國策略。”朱先生說:“毛的書我看過,書是寫得好,人也有才。可孫先生也有才氣,書同樣寫得好,他們都是治國興邦的領袖。可你瞅瞅而今這個雞飛狗跳牆的世道,跟三民主義對不上號嘛!文章裡的主義是主義,世道還是兵荒馬亂雞飛狗跳……”黑娃悄聲說:“聽說延安那邊清正廉潔,民眾愛戴。”朱先生說:“得了天下以後會怎樣,還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鬥起膽子問:“先生依你看,他們能得天下不能?”萬萬料想不到,朱先生斷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裡,朱先生掐指算卦總是用一種隱晦朦朧的言辭,須得問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測,從來也不給人直接做出有與無是或否的明確判斷,何況如此重大的國家未來局勢的預測?於是陡增了興趣和勇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輕鬆地說:“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國旗。”黑娃奇怪地問:“國旗?”朱先生爽朗地說:“國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國民黨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地可是紅嘛!”黑娃醒悟後驚奇地叫起來:“這個國旗我看了多少回卻想不到這個……”朱先生也哈哈笑起來:“兆謙呀,你只作耍笑罷了。這是我今生算的最後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著朱先生,老人的頭髮全部變白,像一頂雪帽頂在頭上;眉目上豁朗透亮,兩隻眼睛澄如秋水平靜碧澈;瘦削的臉頰上,通直的鼻樑更加突兀高聳;鼻翼和嘴角兩邊的弧形皺摺從長到短依次遞減,恰如以口為中心往兩邊盪開的水紋;兩隻耳輪也變得透亮,可以看見纖細的血管;整個面部的膚色顯現出白皙透亮的奇異色澤,像是一條排洩淨盡穢物正要上蔟吐絲網繭的老蠶。黑娃誠懇地說:“先生的頭髮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來還沒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蠶老一時嘛。”黑娃再三叮囑朱先生保重:“我過一段再來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說:“免了吧,你甭來了。你再來我就不理識你,不跟你說話了。”

第二天午飯後,石印館老闆送來十套剛剛印出的《滋水縣誌》。藍色硬質紙封皮,二十九卷分裝成五冊。朱先生接住散發著墨香氣味的志書,折膝跪拜在地:“請受愚夫一拜。”石印館老闆慌忙攙扶起朱先生,嚇得臉都黃了:“天爺爺,我這號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潛然淚下:“我在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辦成了,我就等著書出來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進縣府,新任的縣長認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認識縣長。因為國事頻仍,新來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縣賢達紳士,一來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徵糧徵捐徵丁的軍務大事當中。新任縣長姓鞏,臉上有稀稀拉拉幾粒麻點,一看見朱先生,劈頭就問:“你是哪個聯保所的?壯丁徵齊了沒?”朱先生笑笑說:“我不在聯上,也沒在保上,我在書院編縣誌。”鞏縣長自覺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