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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部分

豁朗地說:“避不住了就躲。惹不起避不住還躲不過嗎?”

白嘉軒佝僂著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走進白鹿村,腦海裡旋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這些面孔僅僅月餘以前,還在村巷或者田頭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噓寒問暖,他們現在丟下父母撂下妻子兒女進入陰界,既沒有做到作為人子的孝道,也沒有盡到作為人父的責任而心意未盡呀!他們的幽靈遊蕩在村巷田野集鎮,尋找那些體質虛弱的人作為替身……白嘉軒把全家人叫到母親白趙氏的東屋,以不容置辯的強絕口氣宣佈說:“孝武,你跟你媽還有你屋裡的到山裡你舅家去,讓孝義也跟著去。”他回過頭對白趙氏說:“媽,你引上倆孫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兒去,那個書院靜寧。”白趙氏說:“我跟那個書呆子沒緣兒,我不去。”白嘉軒想到大姐過門前後母親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後來漸漸有點煩了,也說不出的具體因由兒,只是一味地煩,於是就說:“那你就到城裡二姐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山裡去。反正……明天都得起身走!”孝武問:“爸,你咋辦?你跟一家人進山去,我在屋看門守家。”白嘉軒冷冷地說:“你守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實施了整個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計劃。唯一違背白嘉軒計劃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說為什麼,只是不走,於是就留下來。鹿三吆著牛車送白趙氏和孝文的兩個娃出了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悽然心動:“那咱倆就一塊抗著,看誰命大吧?仙草輕輕搖搖頭說,”要是這屋裡非走一個人不可,只有走我好。白嘉軒也搖搖頭說:“論起嘛,只有我是個廢物,我走了好!怕是走誰不走誰由不得自個兒,也不論誰重要誰不重要。”仙草格森打了個冷戰,揚起手捂住嘉軒的嘴,倆人默默注視著,許久都不說一句話。

把一家老少分頭打發出門躲走以後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里拉了三次,頭回拉下的是稠漿湖一樣的黃色糞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變成水似的稀屎了,不過顏色仍然是黃的,她仍存一絲僥倖;第三回跑茅房的時間間隔大大縮短,而且有刻不容緩的急近感覺,她一邊往後院疾走一邊解褲帶兒,尚未踩穩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聲驟響,像孩子們用竹筒射出水箭的響聲:她急忙扭過頭一瞅,茅坑裡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綠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心裡嘎嘣一聲響,眼前糊起了一片黑霧。那一聲爆響似乎發端於胸腔,又好像來自於後背;像心臟驟然爆裂,又像脊樑骨折斷了。她悲哀地從茅坑起來,兩隻胳膊痠軟得挽結不住褲帶兒,回頭又瞅一眼茅坑裡落著綠頭蒼繩的綠色稀屎,自言自語咕噥著:“沒我了,這下沒我了!”

白嘉軒傍晚回來時,正好瞅見仙草在庭院臺階上伸著脖頸嘔吐的情景。他一早出門到白鹿書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執意不願出門躲瘟疫,到距家不遠的白鹿書院住一段時日也好。書院處於前後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聽有哪位編寫縣誌的先生有兩頭或一頭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誠懇地表示願意接納弟媳來書院躲災避難,白嘉軒馬不停蹄趕回白鹿村,準備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門,不料,瘟神那雙看不見的利爪,搶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頭髮。白嘉軒佝僂著腰蹺進二門時聽到“譁哧”一聲響,揚起頭就瞅見一道呈弧形噴射出來的綠湯,泛著從西牆上斜甩過來的殘陽的紅光,像一道閃著鬼氣妖氛的彩虹。他的腦子裡也嘎蹦響了一聲,站在二門裡的庭院裡的木然不動,背抄在佝倭著的後腰上的雙手垂吊下來。

仙草倒顯得很鎮靜。從午後拉出綠屎以後,她便斷定了自己走向死亡的無可更改的結局,從最初的慌亂中很快沉靜下來,及至發生第一次嘔吐,看見嘉軒閃進二門時僵呆站立的佝僂的身軀。反倒愈加沉靜了。她掏出藍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穢物,像往常一樣平靜溫潤地招撥出門歸來的丈夫:“給你下面吧?”白嘉軒僵硬的身軀顫抖了一下,跌跌撞撞從庭院的磚地上奔過來,踩著了綠色的穢物差點滑倒,雙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嗚哇一聲哭了。仙草自進這個屋院以來。還沒見過丈夫哭泣時會是什麼樣子,這是頭一回,她大為感動。白嘉軒只哭了一聲就戛然而止,仰起臉像個孩子一樣可憐地問:“啊呀天呀,你走了丟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溫柔地笑笑說:“我說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這樣子好。”

白嘉軒抹掉掛在臉頰皺摺裡的淚水,拉仙草去鎮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掙脫丈夫的手說:“沒見誰個吃藥把命搭救下了。這是老天爺收生哩,在劫難逃。你甭張羅抓藥煎藥的事了,你瞅空兒給我把枋釘起來,我跟你一場,帶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夠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