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後來的人們呢。
三月二十四日夜。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廣州中山大學政治訓育部編印的《政治訓育》第七期“黃花節特號”。
〔2〕黃花節 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夏曆三月二十九日),同盟會領導成員黃興、趙聲等人在廣州發動武裝起義,攻打兩廣總督衙門,結果失敗。事後將收集到的七十二具烈士遺體合葬於廣州市郊黃花崗。民國成立後曾將公曆三月二十九日定為革命先烈紀念日,通稱黃花節。
〔3〕“對空策” 漢代以後科舉考試時,用有關政事、經義的問題作題目,命應試者書面各陳所見,叫做對策。“對空策”就是對題目毫無具體意見,只發一通空論的意思。
〔4〕《辭源》 一部說明漢語詞義及其淵源、演變的工具書,陸爾奎等人編輯,一九一五年商務印書館出版。
〔5〕中山先生 孫中山(1866—1925),名文,字逸仙,廣東香山(今中山)人,我國偉大的民主革命家。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病逝於北京。
〔6〕“革命尚未成功” 孫中山在遺囑中告誡其同志的話。
〔7〕“止於至善” 語見《大學》,意思是到達盡善盡美的境界。
略論中國人的臉〔1〕
大約人們一遇到不大看慣的東西,總不免以為他古怪。我還記得初看見西洋人的時候,就覺得他臉太白,頭髮太黃,眼珠太淡,鼻樑太高。雖然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理由來,但總而言之:相貌不應該如此。至於對於中國人的臉,是毫無異議;即使有好醜之別,然而都不錯的。
我們的古人,倒似乎並不放鬆自己中國人的相貌。周的孟軻就用眸子來判胸中的正不正,〔2〕漢朝還有《相人》〔3〕二十四卷。後來鬧這玩藝兒的尤其多;分起來,可以說有兩派罷:一是從臉上看出他的智愚賢不肖;一是從臉上看出他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榮枯。於是天下紛紛,從此多事,許多人就都戰戰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臉。我想,鏡子的發明,恐怕這些人和小姐們是大有功勞的。不過近來前一派已經不大有人講究,在北京上海這些地方搗鬼的都只是後一派了。
我一向只留心西洋人。留心的結果,又覺得他們的面板未免太粗;毫毛有白色的,也不好。皮上常有紅點,即因為顏色太白之故,倒不如我們之黃。尤其不好的是紅鼻子,有時簡直像是將要熔化的蠟燭油,彷彿就要滴下來,使人看得慄慄危懼,也不及黃色人種的較為隱晦,也見得較為安全。總而言之:相貌還是不應該如此的。
後來,我看見西洋人所畫的中國人,才知道他們對於我們的相貌也很不敬。那似乎是《天方夜談》或者《安兌生童話》〔4〕中的插畫,現在不很記得清楚了。頭上戴著拖花翎的紅纓帽,一條辮子在空中飛揚,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但這些都是滿洲人連累我們的。獨有兩眼歪斜,張嘴露齒,卻是我們自己本來的相貌。不過我那時想,其實並不盡然,外國人特地要奚落我們,所以格外形容得過度了。
但此後對於中國一部分人們的相貌,我也逐漸感到一種不滿,就是他們每看見不常見的事件或華麗的女人,聽到有些醉心的說話的時候,下巴總要慢慢掛下,將嘴張了開來。這實在不大雅觀;彷彿精神上缺少著一樣什麼機件。據研究人體的學者們說,一頭附著在上顎骨上,那一頭附著在下顎骨上的“咬筋”,力量是非常之大的。我們幼小時候想吃核桃,必須放在門縫裡將它的殼夾碎。但在成人,只要牙齒好,那咬筋一收縮,便能咬碎一個核桃。有著這麼大的力量的筋,有時竟不能收住一個並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雖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總以為究竟不是十分體面的事。
日本的長谷川如是閒是善於做諷刺文字的。去年我見過他的一本隨筆集,叫作《貓·狗·人》〔5〕;其中有一篇就說到中國人的臉。大意是初見中國人,即令人感到較之日本人或西洋人,臉上總欠缺著一點什麼。久而久之,看慣了,便覺得這樣已經儘夠,並不缺少東西;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臉上,多餘著一點什麼。這多餘著的東西,他就給它一個不大高妙的名目:獸性。中國人的臉上沒有這個,是人,則加上多餘的東西,即成了下列的算式:人+獸性=西洋人他借了稱讚中國人,貶斥西洋人,來譏刺日本人的目的,這樣就達到了,自然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在已經消除。如果是後來消除的,那麼,是漸漸淨盡而只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