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兩千英里路的車,而你就一直坐在那兒,不吭一聲。你和我往後都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克蕾斯低下頭,撥弄著她的隨身聽,再度聳聳肩。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希望我們掉頭回家?” 克蕾斯苦笑一下。 “你說,是不是?” 克蕾斯抬起眼皮,斜瞅向車窗之外,假裝成一副無動於衷狀,但安妮看得出她是在竭力強忍淚水。耳中傳來重重的踏步聲,是朝聖者在拖車裡頭走動。 “因為假使那是你的希望……” 克蕾斯猛然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她,整張臉都氣歪了,眼中的淚水已然滾滾流下,無法阻止流淚更讓她加倍憤怒。 “你在乎什麼!”克蕾斯淒厲尖叫,“你做決定!一向都是你做決定!你假裝在乎別人想要什麼,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全是狗屎!” “克蕾斯!”安妮輕輕呼喚,伸出一隻手來,卻被克蕾斯一把甩開。 “不!不要管我!” 安妮盯著她端詳了片刻,開啟車門,徑自下車,迎著風高高揚起頭,茫然地開始信步行走。經過一片松林,馬路通往一片停車場和一棟低矮的建築,兩者都顯得無限荒涼。她繼續往前走,循著一條小路繞上山麓,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四面被黑色鐵欄杆包圍的墳場旁。小山巔上有塊紀念石碑,安妮走到這兒,停下腳步。  
《馬語者》第二部:遠行 第8章(4)
一八七六年六月的某一天,喬治·阿姆斯壯·卡士達和兩百餘名士兵被他們奉命殲滅的對手徹底擊潰。他們的名字就刻在這塊石碑上。安妮轉身俯瞰滿山遍野散佈的白色墓碑,它們在最後一線暗淡的陽光所能到達的角落裡投下長長的陰影。她站在那兒極目遠眺,一大片被風吹得直不起腰的青青野草從這哀傷的地方,搖搖曳曳地伸展到遙遠天邊的地平線。天縱有涯,哀傷無限。安妮不禁想恣意揮淚痛哭一場小巨角戰役:1874年在蘇族聖地“黑山”發現金礦,吸引淘金者侵入保留區,導致眾多族人在酋長“坐著的公牛”和“瘋馬”領導下重返蒙大拿的黃石河河谷。並攻擊附近屯墾或採礦的白人。美國政府下令所有蘇族人回到保留區但不為他們所接受,於是政府派遣卡士達上校率兵弭平蘇族及其盟族夏安族人的反抗,不料將士們於1876年5月25日小巨角戰役中被挫敗,包括卡士達本人在內,兩百餘名陣亡將士被以國葬形式葬於華盛頓阿靈頓公園。小巨角戰場至今對外開放。。 事後她想,自己竟會在偶然間走到此處,說來也是件奇妙的事。她永遠不會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地方,能夠使她剋制如此之久的淚水氾濫決堤。紀念碑本身是個殘酷的事實。在那些慘遭他們屠戮的人們永生永世默默無聞地躺在無以計數的荒冢內的同時,這些人卻因執行種族滅絕任務而享此尊榮。在此處眾多鬼魂面前,苦難的意識超越了一切。這絕對是個適合流淚的地方。安妮低垂著頭,潸然淚下。她為克蕾斯落淚,為朝聖者,為在她的子宮中死去的孩子們失落的靈魂落淚。最重要的,她為自己,為自己今日的處境淚流不止。 她這一輩子都生活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美國不是她的家,但就算她再回英國,那兒也已非原樣。在每一個國家裡,他們都待她如同異鄉客。事實上,她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她沒有家,自從她的父親去世以後就沒有了。她飄浮不定,既沒有根,也沒有種族。 她具備一種悄悄深入事物本質的本領,她能夠適應一切,能夠緩慢而巧妙地進入任何族群、任何文化或環境。她本能地知道人們需要什麼,自己必須認識哪些人,什麼東西是非要贏取的。而在長期以來讓她耗盡心神的工作中,這項天賦一直協助她贏來值得贏取的東西。如今,自從克蕾斯出事以來,它卻似乎變得一文不值了。 過去三個月中她一直表現得很堅強,甚至調侃自己,那正是克蕾斯所需要的。其實說穿了,她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她為事業喪失了許多東西,同樣也喪失了與孩子的親情,這一點讓她內心充滿了愧疚。行動已變成感情的代替品,或者,至少是表達感情的代替品。現在她終於認清了,這正是她為什麼開始這趟與朝聖者瘋狂冒險的旅程的原因。 安妮一直站到肩膀痠疼,才倚著紀念碑順勢下滑,雙手抱頭而坐,直到太陽掉在遙遠的巨角山後白雪茫茫的邊緣,將澄明的雪色與昏暗染成一片,河邊那幾株白楊融合成為一個大黑點。她仰頭一看,暮色蒼茫,天地已變成一片燈海。 “女士!” 說話的是個公園管理人。他手裡拿著手電筒,但始終不讓燈光正對她的臉部。 “你沒事吧?” 安妮抹乾淚水,吞嚥了一口口水。 “沒事。謝謝你!”她說,“我很好。”說著便站起來。 “你女兒在那邊有點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