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跟在自己身後,殷勤地一口一個“鏡哥哥”,她瞧著自己時,眼眸亮閃閃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兒所有的嬌憨、愛戀、天真無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舊喚自己“鏡哥哥”,可她卻是跪著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塵埃裡。
“鏡哥哥!你不想打這場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還在喚他。
恍惚之間,魏池鏡覺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這樣一個人,從前身份尊貴、無憂無慮,天塌了都有父母幫忙頂著;可一夕之間,卻失去了所有親眷歸屬,家國不復,只能隱姓埋名、浪跡四方。
那個人是誰?
似乎是叫做魏池鏡。
這樣的憐憫之緒只出現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拋卻在腦後了。魏池鏡低垂了眼簾,淡淡道:“我不會對你娘動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證。他毀我家國,這仇我必報不可。”頓了頓,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吧。我不傷你。”
說罷,他便朝前踏步離去。
“鏡哥哥!”
他身後,霍淑君發出了細細的尖叫,脖頸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幾步,衣裙沾滿泥巴,可卻根本追不上離去的魏池鏡。
魏池鏡行著路,眸光落在地上。
——日後,霍淑君定是會恨自己的吧。
就像當年的他一樣。
明明是曾經尊貴無比的皇子,卻被霍天正帶兵踏平了家國。他親眼看著母后在金蓮臺上放了那把火,將往昔的輕快、天真、無憂無慮全部焚為一團灰燼。從那以後,他的骨子裡只剩下恨;除此之外,便是空蕩蕩的。
霍淑君必然會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與他有何干系呢?她與他一樣,不過都是抵死蜉蝣,塵埃一葉。縱有愛恨,也遠輪不到蕩氣迴腸的時刻。
魏池鏡的侍從上來攙霍淑君。她到底只是個年輕姑娘,縱使那侍從是個大燕人,看了也未免心疼,於是便勸她:“霍小姐,快起來罷。五殿下很是心慈,不願傷你,你還是趕緊出城去吧。”
可是,那柔弱年輕的姑娘卻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似的,趴在地上,微顫著身子。好不容易,侍從才將她扶起來,只見得她滿面的淚水,嘴唇顫個不停,卻不曾發出一絲哭聲。
魏池鏡回了霍府的書房,處理了些軍務,便又朝著江月心那頭去了。還未走近,就看到江月心坐在門檻上,一口一口地悶著酒,幾個丫鬟躲在一旁,一副害怕模樣。
“這是怎麼了?”他問道。
“小郎將喝醉了,睡了會兒,如今醒了,又要了酒繼續喝。”丫鬟瑟瑟道。
江月心的酒量甚好,用大碗裝酒,一口飲盡;末了,便大呵一口氣,用手背擦嘴角的姿勢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她有些醉,面頰紅通通的,眼底也不是清明的。瞧見魏池鏡,她便爽朗笑了起來:“阿鏡!你來了!陪我喝這一碗!”
魏池鏡愣了一下,忽然意識道:她醉了。
沒錯,江月心喝醉了,大概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個陪著她醉酒打馬、替她收拾殘局的副將。是這酒液沖淡了她的記憶,暫時地抹消了顧鏡的背叛。
不知怎的,魏池鏡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他走近了江月心,抽走她手中的酒碗,低聲道:“又喝成這樣,小心霍將軍拿你開刀。到時候你被趕回了家,哭都沒地方哭。”
說罷這句話,魏池鏡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呢?這話說的,就像是他一直都是顧鏡,從不曾離開過,也不曾背叛過。
也許,是屬於不破關顧鏡的記憶刻入了骨髓,他的身體已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吧。
“不要緊!怕什麼!”江月心大著舌頭,又把酒碗奪回來。
夜色已深,天上高懸著一輪月亮。快近中秋,那月亮也漸漸地圓潤飽滿起來;也不知這同一輪千秋銀月,照耀了多少古人今人。
“我啊!剛才做了個夢。”江月心呵著酒氣,笑嘻嘻道,“我夢見啊,阿鏡你竟然跟著大燕人跑了!說自己是什麼……什麼,狗屁的大燕五殿下!氣的我一刀子就把你砍成了兩半。”
她哈哈大笑了一陣,故作神秘道:“還好,一覺醒來,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阿鏡還是阿鏡,就待在這裡,也不是什麼大燕國的五殿下。”
魏池鏡聽著,安靜了許久。天上月輝流轉,滿庭盈盈光彩。他的面容漆上一層月華,愈顯得清遠冰冷。
好半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