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沒有任何驚訝的神情,他墊高了自己的靠枕,慢悠悠地說:“那你幾歲了?”
我又彆扭起來:“女孩子的年齡是不可以隨便問的。”
走廊裡響起了腳步聲,一個穿著黑色西裝、面孔瘦削的中年男人敲了敲門,提著一袋水果走了進來。
他看到我的身影,露出了輕微驚訝的面色,隨即立刻收斂了表情,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到,把我當成了空氣。雖然那一系列的表情變化只是在瞬間發生的事情,卻還是被我發現了。
“父親。”西裝男子在病床邊坐了下來:“請恕阿靜不能來了,她的預產期就是最近了。您的身體如何了?聽主管說,您最近不愛出去散心。”
“也就是這樣吧。”老頭子對自己的孩子竟然格外冷淡。
“孩子的名字已經想好了。”西裝男子絮絮叨叨地說著:“和你同字,這樣他將來一定很喜歡你。”
中年的西裝男子在這裡坐了很久,才告辭離去。他離開後,老頭子的表情又熱切起來,他笑眯眯地對我說:“唉,我這個小兒子最喜歡裝了。其實他看見你了,但是非要裝作沒有看見。”
我哼了一聲,說:“以為我是小姑娘,所以不想理我嗎?還是說害怕別人把他當成能看見奇怪東西的非人類?人類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迂腐狹隘啊。”
老頭子喝了一口熱水,理了理自己稀疏的短髮,說:“也並非迂腐狹隘,只是不想被別人用異樣的眼光注視著而已。誰也不想成為異類,因此便主動地排斥異類,並且以身作則,不去成為異類。”
我打量著我的菱紋長襪和紅色的皮鞋,低聲說:“那異類就不應該存在了嗎?”
“總有人願意接納的。”老頭子說:“我現在是個命不久矣的老頭子,但若我還年輕力壯的話,我也會接受你的風格打扮。無論你是人類,或者不是人類,都會接受你的風格打扮。”
老頭子的話很對我的心意,讓我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說到底,‘異類’這個分類本身就很奇怪嘛,總感覺含著淡淡的敵意。”我笑著說:“不能因為別人和自己有所不同,就排斥別人啊。”
“是。”老頭子望向了窗外,慢慢說:“確實如此。不過,也只有我這樣慢悠悠地、苟延殘喘的老頭子,才有閒暇靜下來思考這種問題了。年輕人大多不會在乎這些,鮮活茂盛的東西太多了,他們沒有時間停下來思考這種問題。”
我看了一眼報紙,心想是啊。
廣場協定後日本的經濟就一直在高速發展著,房地產行業蓬勃茂盛,銀行瘋狂地往外貸款。許多人一夜暴富,購置房車揮霍人生,肆意的青春尚且來不及享受,又怎麼會思索那些深奧的問題?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會到這家療養院來,穿過漫長的走廊走入病房,和這個叫做平瀨英十的老頭聊天。射入窗欞的光線角度不停改變,屋外搖曳的牽牛葉爬高又萎低。碧綠的葉片爬滿了窗框,繞著銀白色的鐵欄杆攀援上升。
終於有一天,我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久久地坐在平瀨英十的床邊不願離開。對於我來說,那天就像是辛杜瑞拉穿上了水晶鞋進入了王宮舞會一樣珍重,我必須像赴宴的貴族小姐一樣穿上最綺麗鄭重的衣物來應對這場在午夜前就會結束的舞會。
“真可惜啊,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老頭子了。”平瀨英十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