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意消歇了,損失評估還是要做的,熟是卒熟是車當然不能由別人說了算。團隊很快得出結果,但計算畢竟不能全然代替人的遠見,分析師只提供數字,結論須由俞先生來下。下個星期一,一行人在某國際酒店從午間等到晚上七八點,俞先生終於從會晤室回到下榻處,對神經繃緊的眾人道:“我對不起各位。人工智慧重啟動專案恐怕要被割裂了。我不能以垂虹資本的商譽冒險。”團隊沒有過分地失望,畢竟早預料到,遇到了豺狼,大腿肉和胳膊肉,其中總得少一塊,如何能兩全。只是雄心勃勃的擴張專案,便如同是新生兒,其夭亡更叫人灰心喪氣一些。俞揚將所有人攆去義大利餐廳吃飯,獨自回到套房,本想聯絡常周,又想起他遇到難題,不到萬不得已,總是想著自己面對的勁。恍而覺得似乎也還未到傾訴苦惱的時候,於是去廚房找了瓶甜得人喉頭髮緊的飲料,灌下半瓶,補充好能量,想著如何拯救大廈於將傾。半小時後,俞揚與美國某大語言學研究室的蔣瞻教授通話,一則告知談判破裂情況,二則商討可行解決辦法。到九點,蔣瞻教授發來訊息,主動提出要說服某核心技術人員跳槽,事情稍稍有了柳暗花明的眉目。常周為他擔憂了半月,俞揚本想幹脆言過其實地騙他說,事情在自己的操持下,已皆大歡喜地結束了,沒想才聽到聲音,斯文就丟了乾淨,腦中只惦念著借題發揮,以慘淡去博得他麵皮上妥協——特殊的交流也是一種交流,既然都是交流,隔著電話有何不可呢?他人面獸心地想到。常周本凝重地思索著,忽聽得他呼吸漸趨急促,警覺道:“你在做什麼?”俞揚靠在浴缸裡,手在水中擊著,精神摶扶搖而上,喘息中道:“解壓。還能做什麼?世事總讓人無能為力,只有多巴胺能自己作主。”常周心知上了當,氣得不知說什麼好,斷然掛了電話。放下手機,盯著電腦的機票預訂頁面出神,許久,自嘲般道:“早知道是‘相見易得好,久處難為人’。”不過到底是做了自困囹圄的傻事。預估著時間,又打去問他幾時回來。得知再過一週就可以南下返回,常周寬心,這才同他商量:“等你回來,我可能要去美國幾天。向希微在精子銀行買了一枚精子,現在她懷孕了。我想去看看她。”“誰?”“向——我以為你記得,”語氣微有不悅,“向希微,我朋友,在毓山天文臺,我介紹你們認識過。記不記得?那個天體物理學博士。”俞揚停住擦身的動作,換了視訊通話,叫他把名字寫給自己看。常周譏諷他有暴露癖,又說是“嚮往的向、希望的希、微小的微”。“居然真的是……一時沒注意,竟白費許多功夫……”俞揚囔囔自語著,又轉而嘲諷回去說,“人家這是‘聽之不聞’的希、‘博之不得’的微!”常周倏爾明白過來,以退為進道:“看來吟川說得不錯,不能‘並頭聯句、交頸論文’,怎麼做你的伴侶?我連《道德經》都背不出來,果然是配不上你的。”俞揚急忙道:“胡說什麼?”常周自覺有些刻薄,低頭道:“我說錯了。這世上只有我配得上你。”俞揚只恨隔著螢幕如此難傳情達意,“是不是一定要配合肢體語言,你才知道我根本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他用言語迫使他抬頭,“我想抱你,親你。”常周瞬而明朗地笑了,承攬責任道:“是我自己,我覺得自己說錯了。”又道,“你剛才問希微做什麼?”俞揚將思緒理清說:“卿雲拜託我幫忙找她。steven只查到她在精子銀行有一筆交易記錄,但始終查不到她的具體位置。我不知道,你竟然和她認識。”“這樣說來,希微和柳小姐的確有些交集……但她和柳小姐應該關係不甚篤。人工受孕的事情,希微對親友並沒有隱瞞過。柳小姐為什麼要找她?”俞揚哂笑,常周不滿道:“我又想錯了?你糾正就是,笑什麼?”“我暫時不能和你說,否則柳卿雲又該撒潑了。不過,這趟美國你大概是不用去了。”俞揚道,“你也不必告訴我她在哪,這樣我們兩人都不算背信棄義、出賣朋友。”常周驚道:“不對!我已經和你說了,希微的親友都知道——”他深吸一口氣道,“我去提醒她換個醫院。”俞揚叔父年逾古稀,雖則耳目仍清明,身姿猶健朗,但因性情所致,已有幾年不出門拜客,往往是嚴寒酷暑時於會稽和後輩治史講書,春秋則走訪各地的墓葬、博物館、拍賣市場。此次為了侄子北上一回,難免為人情所累,被延請去大學演講。席間俞揚顧念他年事已高,替他應酬許多,此時正欲代為回絕,熟想叔父忽地不裝昏聵了,操起一口純正的吳地鄉音道:“我話事口音重,怕學堂裡的小同學聽不懂。內侄比我受年輕人喜歡,爾篤不如請渠去。”“這,俞先生工作繁忙——”叔父陰惻惻轉頭道:“忙是不忙?”俞揚慄然,“不忙,不忙。”俞先生要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