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的深夜裡,俞揚在董升升的攙扶下醉兀兀地回到私人別墅,將沉重的身軀陷進柔軟的米色床墊裡,伸手拿起床頭的相框,黑白照片只有五寸左右的大小,嵌在大金屬相框內,留下的空白組成一個滑稽的“回”字。俞揚把它舉過頭頂,讓照片裡穿著長衫的古板中國男人和笑容燦爛的高盧少女遙遙注視著自己,直到酒精的作用讓那相框最終矮矮地滑進被子裡。俞揚翻了個身,潛意識作祟,讓他無由夢見些荒誕的場景,他夢見有一個年輕人趴在他的車前蓋上專注地演算,那車還是他讀phd時心愛的一輛超跑,他展現出年輕時也沒有的氣急敗壞,要上前丟開他,這時照片裡鬈髮的法國女人出現,拽著他的胳膊阻止他。俞揚甩手,“走開,雷妮,讓我收拾他!”雷妮拿著車前蓋上的稿紙往他眼睛上送,咄咄逼人道:“你解決這個問題了嗎?”俞揚定睛一看,那稿紙上竟是他只完成了一半的數學論文……江南正處在梅雨季節的尾聲,溼氣纏綿不去,七八月份的伏旱早已張開獠牙,不過是站一會兒的功夫,就免不了惹得一身涎水。高能物理組早禿的高舫研究員,兩條羅圈腿麵條似的掛在鼓囊囊的肚皮下面,險些被熱氣蒸得垮塌下去。辦公室裡的另一個人同樣被絞在汗溼的襯衫裡,卻渾然不覺,捏著記號筆站在物理研究院唯一的一塊黑板面前踟躕,口中喃喃自語:“這不可能。這個問題沒有解……”高舫揩了一把油涔涔的腦門,環顧四周,惟見辦公桌前有一條轉椅,挪動著腳尖正欲過去拖來,常週迴頭道:“你確定你們在進行‘純數學化’時沒有任何脫漏?”從“九十四號”送來的“謎題”,到了涉密程度較低的人手裡,總要經手高舫這樣涉密程度較高的人,將問題的關鍵摘簡出來,形成一個很難還原成原資訊的純數學問題。雖說後生可畏,可這後生的口無遮攔可真叫人難為情,高舫不得不又強調:“問題轉換不是我一個人完成的,出現脫漏和錯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話鋒一折,“如果你實在無法解決,其實也不必勉強——”常周聽不懂他的激將法,只是無端地氣悶,躬身撿起地板上的清潔刷梆梆梆敲了三下,洩憤般把黑板囫圇擦了乾淨,又從頭開始解題。昏黑從窗外悄無聲息溢了進來,炎熱消散,沙沙的聲響變得舒心不少,高舫走到門邊開了燈,常周被白熾燈的光線刺得一愣,高舫憑白心生愧意——又折了他大半天時間。這年輕人明明可以遠離是非,專注學問,究竟為什麼要答應那邊的壓榨呢?正想著,桌面上的手機震動起來,高舫提醒道:“常周,手機。”常周乍然起身,揉按著額角等眩暈感褪去,三兩步走去接電話,還未出聲,那邊的滔滔憤慨噴洩而出:“常周!你人究竟在哪?我和蕭宋等你半個小時,菜都涼了!”常周猛拍額頭,安撫說馬上就來,又對高舫道:“我才想起今天要和劉梁一同請房東吃飯,實在抱歉,高老師。”高舫擺手藹然道:“去吧,我替你把黑板擦了。”常先生拾起掉落椅背的西裝外套,“那就太謝謝了。”“小常啊……”高舫背對著他,終究忍不住提醒,“這次的問題事關重大,如果解決不了,‘九十四號’可能會跳過我,直接提高你的密級。你要準備好應對啊……”常周溫和地笑,“放心吧,我會想辦法拒絕。”常周匆匆坐了兩站地鐵趕到市中心的雲南菜餐廳,由服務員引進了包廂。劉梁正夾菜獻假殷勤,旁邊杵在熨帖灰西裝裡頭的好大一根木頭梆子,就是房東蕭宋。藝術品經紀人蕭先生架一副無框眼鏡,眉頭如同,眉頭就蹙得和蕭先生一般緊了,將手機擱在桌上,從書包裡抽出一張a4紙,又在口袋裡摸出一支只剩一小截的鉛筆,就地計算起來。蕭宋心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毛病!拿來手機,在那花裡胡哨的網頁上飛快地翻了半本,刻板的表情瞬即抽生出笑意來——十幾章的內容,居然做了足足八章的數學證明!這種東西也會有人看?劉梁心裡正擂著鼓,常先生擱下了筆,莞爾道:“精彩!證明環環相扣、無懈可擊,充滿了理性精神和嚴謹態度;結論出乎意料又順理成章,使寫作的邏輯性和趣味性完美結合。若是再有一個正確的前提假設,雨果獎簡直不在話下!”蕭先生幾不可聞地悶笑一聲,也不吝讚揚:“奇文!在取悅讀者和追求技巧的權衡上劍走偏鋒,使得文章遠遠超脫了小說的範疇,生生拓寬了小說的內涵!這樣的歷史功績,雨果獎的確不在話下,諾貝爾獎分明更合適。”常周哈哈大笑,“是,是,諾貝爾獎,此文的科學貢獻和文學貢獻難分伯仲,在章節的變化間此消彼長,同時拿下物理學獎與文學獎也未必不可期。”“刻薄!你們這是何等的刻薄!”餚核既盡,劉梁酒足飯飽,一手摟一個邀其餘二人陪他消食,拽得蕭、常二人與他一同在人行道上晃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