顓頊高陽,“靜淵以有深謀”;帝嚳高辛,“其色鬱郁”;夏禹“亹亹穆穆,為綱為紀”,可見嚴肅話少是身居上位者的標配,大約上古時起,面癱就襯得人比較厲害。偏偏俞先生熱愛反其道而行之,逢人帶笑,快言快語,和氣、悅色、婉容貫之表裡。不過這套文質彬彬全然不過是高門春風化雨營造的表象。那是早年舉國媒體諱莫如深的話題——俞先生是流|亡|國外的古文字研究巨擘俞韞(易知)先生的老來子,俞大師人如其名,行暮人世,上憑一套“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的道理,下憑一套“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的手段,俞先生肖似其父,乍看是涓涓清流一眼見底,心裡不知多少扮豬吃老虎的心思。不過賀小朋友涉世尚淺,分不清表裡,只當他舅是個捉摸不透的神經症患者,譬如現在,賀吟川避開父親從家裡遛了出來,到了約定的地點,左顧右盼未看到熟悉的高階轎車,卻看見俞先生穿件印著“np=p”的土黃色宅男t恤,張著兩條修長的腿,大喇喇跨坐在一輛腳踏車上,隔著人行橫道衝他招手。賀吟川想到要帶他以這副模樣見人,臉不由蒸得通紅,埋頭走過去,埋怨道:“小舅舅,你這是做什麼呀?”俞揚不悅地敲他額頭,“一見面就嫌棄你舅?”賀吟川看他繃緊了t恤的駭人肌肉,哭笑不得說:“感覺你下一秒就要問,‘瑜伽健身游泳瞭解一下嗎?’”“謝謝你誇讚我的身材。”俞揚示意小外甥坐上後座,腳下輕輕一踮,騎進梧桐的穠蔭裡,似真似假地說,“昨晚你舅我在老宅翻箱倒櫃才翻出這件衣服。從前我還在某大讀書時,有一回穿著它,居然一整天也沒遇到人和我搭訕!我心想——人居於世,要過得順遂,果然還是要在修飾外表上下點功夫,於是連夜訂購了一打同樣的t恤,慎終如始、堅貞不渝地穿了整整三年。知道它為我擋下了多少爛桃花嗎?”賀吟川聽得雲裡霧裡,昂著臉問:“你怕他惦記你的外貌,俞大老闆?”俞揚撤手將他的腦袋摁回去,笑道:“我怕他惦記你的錢財,賀小公子。”賀吟川咯咯笑了陣,拍他的腰,“常周不是那種人。”某大老校區對俞揚來說是再熟悉的不過的地方,俞揚熟門熟路地要去理學院找人,賀吟川固執地說不好打擾那位常先生工作,要在樓下等他,俞揚詫異,“你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馴良的?”賀吟川正色道:“常周是體面人,你要認真對待他。”俞揚見小外甥收了笑面,一副成熟謹慎模樣,憋著笑應道:“好,好。”五點時太陽還沒將影子拖長,先被一條毯子似的垂天黑雲蔽去勢頭,氣流霎時對沖起來,俞揚坐在花壇邊上抬頭望天,一派陣雨欲來的態勢。這時賀吟川輕快地喊了聲“常周!”,俞揚站起身來,循望去,一個年輕男人正涉階下來,右臂打著石膏,左腿應是受了傷,微有些跛,額上貼了好大一塊紗布,蒼白的右頰上浮著傷痕脫落留下的淡粉,睜著一雙明快的眼睛,淡笑著對這邊說:“過來扶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