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門窄小,透過的時候須得減速。透過擋風玻璃,小張拼了命的向警察使眼色。然而擋風玻璃實在是反光,守在側門兩旁的警察只潦草的向內望了一眼,見汽車是連軍長家的無疑,車窗上還貼著特別通行證,車內的人也是方才剛進去的那幾個,只是少了個剛出院的霍相貞罷了。馬馬虎虎的一揮手,警察給他們放了行。而小張這回徹底死心,背對著後排顫聲問道:&ldo;少爺,咱們接下來往哪兒去?&rdo;白摩尼理直氣壯的答道:&ldo;按計劃走,上天津呀!&rdo;小張一踩油門,拐上大街往城門的方向去了。汽車是好車,汽油也加得充足,是昨天晚上就預備好要跑長路的。小張在北平天津之間常來常往,也是一匹識途的老馬。霍相貞不放心,一隻手始終是握著手槍。另一隻手閒著,撂在大腿上。白摩尼坐在一旁,想和他拉拉手,可是始終沒有勇氣主動伸手。側身靠向了車門,他忽然感覺這時間過得又快又慢‐‐快,是因為他難得能和大哥這樣長久的並肩同坐,這樣的光陰是可珍惜的;慢,是因為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已經出了滿手心的汗。伸還是不伸,他一秒鐘能變好幾次主意,越變汗越多,汗越多,越伸不出手。直到他手背一熱,是霍相貞把他的手握住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他轉過臉去看霍相貞,然而霍相貞望著前方,並沒理會他的目光。小弟的手小,比他的手小了好幾號,先前兩個人手拉手的時候,小弟的手指常對著他的掌心抓抓撓撓,像只成了精的小活物,讓他須得狠攥一把,把這個小活物攥老實。老實也老實不久,隔個幾分鐘不理它,它就試試探探的又活了。他愛這隻手‐‐不止這隻手,小弟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有有趣味,都可愛。小身體,小脾氣,一個輕飄飄的小東西,像一隻鳥或者一株花,在微風中落到他的懷裡或者腿上。白摩尼依舊靠著車門,然而閉了眼睛。閉了眼睛感覺更好,往事和前途全不看了,他只在心裡細細端詳著自己的當下。輕輕翻手和霍相貞十指相扣了,經過了這麼幾年自作自受的顛沛流離,他的感情和他的人一樣,一起消瘦出了清清楚楚的輪廓,該去的,都被風吹雨打去了;能留的,全是刻骨的。他愛大哥,愛的時候不知道,知道的時候,已經沒資格愛了。兩隻手握了不過一個多小時,白摩尼忽然單方面的撤退了。他收回手,開始從衣兜裡往外掏藥瓶。擰開瓶蓋倒出兩粒嗎啡藥丸送進嘴裡,他不用水,直著脖子乾嚥。有嗜好的人都怕出遠門,他也一樣。霍相貞看了他一眼,隨即移開了目光。白摩尼察覺到了他的行動,但是硬著頭皮滿不在乎‐‐這兩年裡,他硬著頭皮的時候太多了,漸漸習慣成自然,終於可以對一切都滿不在乎。把藥瓶重新揣回衣兜,他把手又伸向了霍相貞。伸到半路停了一下,他自慚形穢的有些遲疑;於是霍相貞抬手一把攥住了他,握著拍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汽車上午出發,一路太平無事,下午進了天津市區。李克臣在英租界獨住著一幢二層小樓,白摩尼讓小張一直把汽車開到了李宅門口。李克臣聽了院子外的汽車喇叭聲音,立刻從樓中跑了出來。白摩尼坐在汽車裡,一眼不眨的望著霍相貞,心裡知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ldo;大哥……&rdo;他輕聲說道:&ldo;多保重。&rdo;霍相貞目光炯炯的凝視了他:&ldo;你不跟我下車?&rdo;白摩尼對他一笑:&ldo;我上車下車都費勁,就不折騰了。&rdo;然後,彷彿失控了似的,他聽見自己油嘴滑舌的又說了一句:&ldo;大哥還捨不得我啊?&rdo;此言一出,他真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然而霍相貞一言不發的望著他,同時一點頭。白摩尼打起精神提起了心,生怕自己又會順嘴胡說出什麼下三濫的賤話。強行忍住鴉片煙癮帶來的一個大哈欠,他小聲問道:&ldo;我晚上過來,好不好?&rdo;霍相貞知道他也許是急著去找地方過癮,所以不再多說,只又一點頭。霍相貞穿著中國軍裝,在租界地方是引人注目的,所以下了汽車之後,他在李克臣的引領下快步進了李宅院子。李宅就是一座小院圍著一座小樓,幸而樓內收拾得窗明几淨,倒也不顯狹窄。李太太帶著兒女們回孃家了,專為騰出地方給丈夫謀劃大事。而據李克臣所說,安德烈也已然到了天津,剛被他打發去碼頭做前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