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凌晨時分,顧承喜的大馬車在士兵的護衛下進了邢臺縣。軍官摸黑出動,抓來了縣內最有名的老大夫。到了天光微明之時,藥湯也熬得了。兩名勤務兵左右扶起了霍相貞,顧承喜用小勺舀了藥湯,深深的一直送進了他的嗓子眼,結果小勺剛剛向外一抽,藥湯就又順著嘴角流出來了。顧承喜急了,讓手下副官繼續出去求醫問藥。副官們不負所望,這次請回來了一個老洋人。這老洋人也不知道是來自歐洲哪國,反正在本地是一邊行醫一邊傳教,人緣和名聲都是一等一的好。老洋人斷定霍相貞是發作了急性肺炎,情況十分兇險,但是除了打針吃藥之外,也沒有其它的良方。藥是無論如何都喂不進去的了,所以顧承喜只讓老洋人給霍相貞注射了一劑消炎針。用大棉被把霍相貞包裹嚴密了,顧承喜脫鞋上炕。昨日摸爬滾打的拼了半天命,他沒覺出疲憊;夜裡睡過一覺之後坐了半宿馬車,卻是顛出了他一身的痠痛。累,但是精神很振奮,睡不著覺。和霍相貞擠著枕了一個枕頭,他將對方連人帶被一起擁抱了,正是滿滿的一懷。抬眼望著霍相貞的側影,他忽然感覺有些恍惚‐‐兩個人許久沒有這樣親密友好過了,用手指摸了摸對方筆直的高鼻樑,他想沒錯,這的確是平安。霍相貞彷彿什麼都不懂了,什麼都不會了,就只剩了個喘;面孔是紫的,嘴唇是青的,喉嚨裡嘶嘶作響,胸膛也成了風箱;全身的力量都用來吸氣呼氣了,他喘得豁了命。如此直喘了半個多小時,大概是針劑的藥效開始發作了,他的呼吸略略痛快了一點,然而身體依舊是熱。顧承喜把手伸進被窩裡,試探著去摸他的胸膛肋骨,摸到哪裡都是滾燙。高燒發得久了,都能燒壞人的頭腦。顧承喜惴惴不安,暗想按著這個勢頭燒下去,老天爺會不會真給我燒出個傻平安?思及至此,他欠身垂眼又看了看霍相貞,隨即低下了頭,在對方的臉上親了一口。日上三竿之時,洋醫生來了,又給霍相貞注射了一針。霍相貞此刻已經睡得堪稱平靜。他躺在炕裡,顧承喜盤腿坐在炕邊,守著個小炕桌吃煮餃子,桌上醬醋具備,還燙了一小壺燒酒。顧承喜心裡什麼想法都沒有,單是一口一個的吃餃子,吃兩個餃子,抿一口酒。陽光從木格子玻璃窗中照進來,照得地上炕上也是一格一格。雪真是停了,天空這樣的晴。顧承喜有條不紊的連吃帶喝,偶爾回頭向後看一眼。霍相貞靠著牆壁側躺了,只從棉被上方露出了腦袋,臉通紅的,濃眉毛直鼻樑,稜角分明的嘴唇不但泛著白,而且爆了皮。顧承喜安安靜靜的、結結實實的看了他一眼,看過之後轉回前方,不知怎的,特別坦然,特別豪邁,特別理直氣壯,特別氣吞山河,甚至可以一口吃兩個餃子了。剛剛吃了個八分飽,有副官輕手輕腳的掀了棉門簾子,輕聲輕氣的向他報告道:&ldo;軍座,您現在有空兒嗎?裴營長想見您呢。&rdo;顧承喜放下筷子一抹嘴,聲音也很低:&ldo;他治完眼睛了?&rdo;副官都是跟他跟久了的,也不見外,這時就一皺鼻子一咧嘴,做了個很痛苦的鬼臉:&ldo;軍座,別提了,真瞎了。&rdo;顧承喜繞過炕桌,伸腿下床穿鞋:&ldo;沒找那個洋大夫瞧瞧?&rdo;副官走到炕前蹲下了,往他腳上套馬靴:&ldo;瞧了,昨天進縣城之後,瞧的第一位大夫就是他。軍座,您知道嗎,人的眼睛上有一層什麼膜,膜一壞,眼睛就完。洋大夫說裴營長就是壞了眼睛上的什麼膜,沒治了。&rdo;顧承喜起了身,披上大衣往外走:&ldo;他眼珠子不是還在嗎?&rdo;副官緊跟慢趕的追著他出了臥室:&ldo;在也不行了。&rdo;顧承喜真心實意的嘆息道:&ldo;海生往後可憐嘍!本來是個挺好的小夥子,結果瞎了一隻眼,又落殘疾又破相‐‐他現在看著怎麼樣?嚇人嗎?&rdo;副官立刻搖了頭:&ldo;不嚇人,就是右眼睛用紗布蒙了,看著是個獨眼龍。&rdo;顧承喜在邢臺縣也駐紮了幾天,所需的房屋都佔據齊備了,總指揮部裡也一直有人看家。此刻他披著大衣出了門,過一條街便進了總指揮部。在總指揮部的外間屋子裡,他看到了裴海生。裴海生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硬木太師椅上,頭臉都收拾乾淨了,右眼上覆了一片雪白的紗布。抬頭用左眼注視了顧承喜,他面無表情,撂在大腿上的雙手卻是慢慢攥成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