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殿驚愕之際,李斯更是大見難堪。入秦數十年來,這是備受朝野敬重的李斯第一次在朝廷朝會之上被公然指名道姓地呵斥,實在是不可思議的荒誕。李斯一時憤然羞惱面色血紅,渾身顫抖著卻不知該如何說話……終於,在大臣們的睽睽眾目之下,李斯頹然跌倒在身後坐案上昏厥了。
三日後醒來,李斯恍惚得如在夢裡,看著守護在榻邊的長子李由,竟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是誰也?一臉風塵疲憊的李由驟然大慟,俯身榻前號啕大哭了。在這個年過三十且已經做了郡守的兒子的慟哭中,李斯才漸漸地真正地醒了,兩行冷淚悄悄地爬上臉頰,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良久沒有一句話。
夜來書房密談,李由說了朝會之後的情形:重起阿房宮的詔書已經頒行了,還是章邯統領,限期兩年完工;內史郡守督導糧秣,趙高統領營造佈局謀劃;詔書說,要在先帝的阿房宮舊圖上大加出新,要將阿房宮建造得遠遠超過北阪的六國宮殿群。李斯不點頭,不搖頭,不說話,目光只盯著銅人燈痴痴發怔。李由見父親如此悲情,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愣怔,李斯驀然醒悟,方問李由如何能擱置郡政回來?李由說,家老快馬傳訊,他是星夜兼程趕回來的;自父親上次在三川郡督政,他便覺察到父親處境不妙了。李斯問,三川郡情形如何?李由說,若按父親方略,三川郡亂象自可平息,然目下要建阿房宮,只怕三川郡又要亂了。李斯驚問為何?李由說,昨日又頒新詔書,責關外六郡全力向關中輸送糧草,以確保阿房宮民力與新徵發的五萬材士用度;三川郡距離關中最近,承擔數額最大,原本用於救亂的糧秣財貨只怕是要全數轉送咸陽了。李斯聽得心頭髮緊喉頭髮哽冷汗涔涔欲哭無淚瑟瑟發抖,直覺一股冰涼的寒氣爬上脊樑,一聲先帝嘶喊未曾落點,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地了。
整個夏天,臥病的李斯都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
丞相府侍中僕射每日都來李斯榻前稟報政務,右丞相馮去疾也隔三差五地來轉述國政處置情形,聽得越多,李斯的心便越發冰涼。阿房宮工程大肆上馬,給關中帶來了極大的民生恐慌。將近百萬的徭役民力與刑徒,每日耗費糧秣之巨驚人,再加所需種種工程材料之採製輸送,函谷關內外車馬人力黑壓壓如巨流瀰漫,大河渭水航道大小船隻滿當當帆檣如林。馮去疾說,工程人力加輸送人力,無論如何不下三百萬,比長平大戰傾舉國之力輸送糧秣還要驚人。當此之時,趙高給二世皇帝的謀劃對策是:舉凡三百里內所有輸送糧秣的徭役民力,都得自帶口糧,不得食用輸送糧秣,違者立斬不赦!如此詔書一下,輸送糧秣的徭役大量逃亡。關外各郡縣大感恐慌,郡守縣令上書稟報,又立遭嚴厲處罰,不是罷黜便是下獄,郡縣官員們都不敢說話了。更有甚者,專司督責糧草的郡吏縣吏們,也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秘密逃亡,亂象已經開始了……更令李斯冰涼徹骨的是,原本經他徵發的用於屯衛咸陽的五萬材士,被胡亥下令駐進了皇室苑囿,專一地以射馬射狗為訓練狩獵之才藝,專一地護衛自己浩浩蕩蕩地在南山射獵,鋪排奢靡令人咋舌。
進入六月時,九原王離飛書稟報朝廷:匈奴人新崛起的頭領冒頓,誅殺了自己的父親頭曼單于,自立為新單于,發誓要南下血戰為匈奴雪恥!胡亥趙高看了王離上書,都是哈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然則,當馮去疾將這件密書念給李斯聽時,李斯卻實實在在地震驚了。此前,無論蒙恬扶蘇如何申說匈奴勢力未盡,甚或始皇帝都始終高度警覺,李斯都沒有太在意。在李斯看來,秦軍兩次大反擊之後,匈奴再度死灰復燃簡直就是痴人說夢。然則,一年來變局迭生,無論何等不可思議的事情都飛快地發生了,李斯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本能地,李斯第一次相信了王離的邊報,也慶幸自己徵發戍卒屯衛漁陽的對策或許有些許用處。在整個夏天,這是李斯唯一稍許欣慰的一次。李斯不可能預知的是,正是大秦朝廷與政局的突然滑坡轉向,促成了匈奴族群內部強悍勢力的崛起,促成了原本已經開始向華夏文明靠攏的匈奴和平勢力的突然崩潰。在之後近十年的華夏大戰亂中,匈奴勢力野火般燃燒了大草原,百年之內屢屢大肆進攻中原,對整個華夏文明的生存形成了巨大的威脅。直到百餘年後的漢武帝時代,這一威脅才初步消除。
……
在這個乖戾的夏季,天下臣民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般飄散了。
李斯的攝政夢想也泡沫般飄散了。
李斯苦思著扭轉危局的對策,渾不知一場更大的血腥風暴將立即淹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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