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甚或,李斯能改弦更張亦未可知。是的是的,鄭國固然沒有找自己,可李斯自己也沒找過鄭國。自認絕無迂闊氣息的李斯,自認是鄭國保護者的李斯,你為何沒有體察到鄭國在目下艱難之期的絕望?平心而論,你李斯僅僅是忙碌麼?僅僅是沒有閒暇麼?僅僅是內心深處有愧而畏懼面對老友麼?不!你李斯在內心深處,是有一絲蔑視鄭國之心的。鄭國不通政事,不求權力,不善交人。於是,你李斯便將鄭國看做了一個大政無主見之人,自覺不自覺地,你以為鄭國任何時候都會是李斯的人馬,都會跟定李斯,而絕不會疏遠李斯,絕不會對李斯生出貳心……事實果真如此麼?非也,非也。鄭國已經以不告而永別的方式,宣佈了與你李斯的最終分道。李斯啊李斯,你自以為精明得計,實則何其淺陋,何其不通人心也!……
鄭國的墓地,李斯選在了涇水瓠口峽谷的一片山坳裡。
老秦人沒有忘記鄭國。儘管葬禮未曾知會任何局外人,涇水兩岸的民眾還是絡繹不絕地趕來了,瓠口峽谷的山坳裡擺滿了香案犧牲,已經是男丁罕見的老秦人扶老攜幼婦孺相攙,黑壓壓佈滿了山頭。下葬那日,漫山遍野哭聲震天,悲愴憤激之情雖始皇帝國喪而未嘗得見。李斯眼睜睜看見,兩個老石工跌足捶胸慟哭不已,兩三個時辰竟哭死了過去,最後與鄭國一起合葬了……
那一日,李斯想放聲慟哭,老眼中卻乾澀得沒有一滴淚水。當年,李斯是河渠令,對涇水兩岸的老秦人比鄭國稔熟許多。可是,整整一日葬禮,竟沒有一個老秦人與他說話,連同縣鄉三老在內的男女老幼,都遠遠繞開了他這個當年總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李斯為鄭國親自書寫了墓石刻文,那是兩行揪扯肝腸的文字:“天賦神工兮終殉大道,清清涇水兮如許魂靈,故人長逝兮知音安在,刎頸不能兮長太息我傷!”那兩行秦篆文字蒼老顫抖,力透絲帛,實在是李斯書法中最難得的神品。然則,那個最負盛名的老石工接過李斯的刻文時,臉卻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陽堪堪三日,便得到了縣令稟報:那方石刻上的大字莫名其妙地沒有了,被人剷平了。李斯難堪了,李斯惱怒了,憤然帶著馬隊護衛親自趕到了瓠口,要重新立起碑石,要誅殺敢於擅自剷平丞相手書的不法之徒。然則,當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鐫刻的五個大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頹然跌坐在地了。那五個大字是:鄭國是鄭國!——老秦人民心昭昭,不許李斯與鄭國相連,寧非視李斯如國賊哉!暮色之中,李斯獨自站在鄭國墓前,欲訴無語,欲哭無淚,直覺自己已經墮入了沉沉萬丈深淵……
踽踽回到咸陽,李斯連續接到九原王離的三件急書:其一,衛尉楊端和奉詔趕赴陰山,為皇帝五萬材土遴選戰馬,夜來與牧民飲酒大醉,歸程中馬失前蹄跌入山谷,屍身難覓!其二,遼東大將辛勝巡視長城至漁陽,自投峽谷而死,屍身難覓!其三,太僕馬興奉詔赴雁門郡督導材士營戰車打造,於幕府失蹤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沒有任何留書!如上三事,王離稱業已上書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見任何批迴詔書,請命丞相府處置。捧著三份急書,李斯雙手簌簌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斯再也沒有心緒過問國政了,確切地說,是不知如何過問了。當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對政事有斷,知會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幾何時,濟濟一堂的三公九卿一個一個地沒有了,舉目朝廷一片蕭疏寒涼,任何政令都難以有效推行,更不說雷厲風行了。即或晉見胡亥造訪趙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詔書而已,能否落到實處,實在也是難以預料。如此國政,縱然丞相又能奈何?……李斯木然地掰著指頭,心中掠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便是猛然一顫。除了太尉王賁善終之外,雖非三公實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後,老馮劫也被罷黜了;老三公之中,唯餘李斯馮去疾兩個有名無實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幾乎悉數覆沒:郎中令蒙毅死了,廷尉姚賈死了,宗正老嬴騰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內史鄭國死了,衛尉楊端和死了,典客頓弱逃隱了,太僕馬興也逃隱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個少府章邯了……
一種無以言說的孤獨淹沒了李斯。
一種比絕望更為刺心的冰冷淹沒了李斯。
孰能預料,倏忽一年之間,承繼始皇帝而再度開拓大秦新政的宏願便告灰飛煙滅?李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毀滅煌煌大秦的這個黑洞,為何竟能是自己這個丞相開啟的?分明是要再開拓再創制,如何便能變成了淪陷與毀滅?不可思議哉!不可思議哉!悶熱的夏日,李斯第一次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