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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房子的人走了,我哥拿著一把菜刀在劈院牆石頭,身邊全是火星。我躺在我媽的懷裡看我爺爺和我爸。我爸不蹲了,他團坐在矮牆的陰影裡就像一堆破抹布。我爺爺朝我拉著他的那張滿是皺紋和塵土的老臉,像是拉扯著一張破碎的漁網。
“唉,近你媽。”我爺爺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眯著他針鼻大的眼睛,一隻手不停地搓摸光禿禿的腦袋,滿臉的皺紋裡全是無可奈何。這句話很傳染人,我有時候也這樣說,唉,近你媽。可是我說這話時沒有我爺爺的那種深沉,我覺得我想要把這句話說得像我爺爺那樣深沉,沒有幾十年的功力是不可能的。現在,我站在我們家的院子裡,看著晴朗的天,又在唸叨,唉,近你媽。我媽沒有回頭,她說,大寬你不要罵人。我說,這是口頭語。我媽說,口頭語也是罵人的話,你別這樣,你是個好孩子。這時候,有幾絲涼風吹來,無聲地掃在光禿禿的地上,帶起乾燥的浮塵,太陽依舊毒辣。我看見我媽將胳膊往上抬了抬,我知道她是在擦眼淚,她總是這樣偷偷地擦眼淚,我爸爸喝酒她擦,我爺爺去世她擦,我哥去了勞教所她擦,我住進了醫院她也擦……這一次她擦是因為我哥哥搬走了,我哥哥搬到了林寶寶家,我媽傷心了,我媽不喜歡林寶寶。
我哥哥搬走一個多月了,什麼也沒帶,他說,那邊什麼都有,全是新的,我做了倒插門女婿呢。
走的那天上午,我媽沒說話,扭著腦袋看窗外的幾隻麻雀吵架。
我爸爸似乎是急著上班,披著工作服,邊出門邊說:“好好跟人家過,該結婚就結婚。”
我媽不看麻雀吵架了,她望著我爸爸的背影,張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爸在衚衕裡喊了一嗓子:“他媽,想開點兒,他爺爺是個拉洋車的,他是個勞改犯。”
我哥嘿嘿地笑:“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了個鱉親家,我這檔次也就這樣了。”回身抱了我媽一把,正色道,“媽,你別為這事兒操心了,你兒子自己有數,該怎麼辦我明白。”我媽推開他,眼睛又朝向了窗外:“我沒操心,你不怕街面上笑話,你就去,沒人攔你。”我哥頓了一下,摸著脖子笑:“你以為你兒子是個寶貝?你兒子不比人家強多少。媽,你放心,我不會跟她結婚的。我搬出去住,那是因為咱們家太擠了,我又不太著家,怕你擔心……反正你是知道的。”我媽丟給他幾件換洗衣服,細細地嘆了一口氣:“去了就對人家好一點兒,別整天吵吵,也別對人家的孩子不好……這都是你自己找的。”
來順是個非常漂亮的小男孩,眼睛很大,跟林寶寶一樣,是一對漂亮的雙眼皮。我得知他回到林寶寶身邊的時候,心裡竟然有一種當了叔叔的感覺,我覺得他就是我哥哥跟林寶寶生的孩子。我趕去寶寶餐廳的時候,我哥正蹲在門口逗他:“來,叫爸爸叫爸爸。”來順躲在一個栗子攤後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小小的腦袋撥浪鼓似的搖:“俺不,俺不。”一口老家腔兒。林寶寶過去抱他,他沒躲,他好象知道眼前的這個漂亮女人是自己的媽。林寶寶抱起他,伸著嘴巴想要親他,他用力地往後躲閃,最後躲上了他媽媽的肩頭,藏在了他媽媽的頭髮裡面。我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問我哥:“你去接的他?”
“這小子是自己來的,”我哥說,“他跟著一個來城裡搞副業的夥計來了。”我哥點了一根菸,摸著滿臉的鬍子茬兒,愜意地笑,“前幾天我託人給他後媽捎了個信,讓她帶著孩子來拿錢。我正等著她的訊息呢,這小子就來了。那個夥計說,來順很精明,他知道他在那邊住不長了,這幾天就鬧絕食,要來找自己的親媽……”憋住氣,猛地吐了一口煙,“這不,今天一大早就跑去了那個夥計的家,那夥計也是個實在人,抱著他就來了。”“他後媽不知道?”我問。“知道。那夥計帶著錢回去了,剛才打來電話說,他後媽高興得瘋了似的……哈,這個臊娘們兒就認識錢,拿了錢也算是卸了包袱,何樂不為?”
“這麼快就把錢預備好了?”那天我哥用錢摔金龍的一幕在我的眼前一閃。
“嗯。”我哥哥愛理不理地回答。
“借的?”我問。
“借的,”我哥又去逗來順,“叫爸爸,叫親爸爸。錢是跟可智借的。”
“可智的錢是錢,金龍的錢就不是?”
“可智的錢是錢,金龍的錢不是,”我哥橫了我一眼,“以後你會知道的。”
第十五章 江湖險惡
那些天總是颳風,整個下街塵土飛揚,樹枝上掛滿了碎紙屑和塑膠袋。一些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