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撒滿鹽粒是什麼滋味,那便是此刻的滋味了。
念卿低了頭笑,在這樣的時候仍有心情自嘲。偏偏顧青衣一張嘴似淬毒的匕首,生生要將人凌遲,“薄命憐卿甘作妾,沈念卿這名字果真要一語成讖麼?”
該回答她什麼?依著一副傲骨,冷冷反擊說,“天地之大,我自有乾乾淨淨的去處”;又或者說,“所謂名分,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這些話盤旋唇邊、心頭,是這樣想著,卻無法這樣說出口。對著一個同類,一個或許看穿了她肺腑的人,念卿說不出這般冠冕堂皇的話。
如何能再騙自己,若說不想跟著他,那是假的;再多自由,再廣闊的天地,沒有他都是徒然;若說什麼都不在乎,也是假的……劫後餘生風波定,戲文裡的英雄美人從此便可鴛鴦雙棲,不問紅塵,只留風流佳話在人間。可她呢,不見光的夜鶯被高懸在陽光底下,唱罷了,歌完了,是躲回金絲籠裡,還是振翅投向天空?
生死契闊容易,人間煙火難捱,相愛是兩個人的事,相守卻是另一回事。
“一朝恩盡紅顏老,你真的不為自己打算?”顧青衣語聲輕微,念慣戲文的人總帶著些嫵媚腔調,幽幽眼神更似有蠱惑人心的力量,令念卿一時恍惚,疑是身在戲中。
可是她的戲,早已經唱完了。戲臺上的雲漪已經謝幕,往後活在世間的是沈念卿,真真切切活在這凡俗世間,識進退,知得失,做一個簡單女子。
“我沒什麼打算。”念卿笑得恬淡,臉龐逆著身後變幻光暈,悄斂了明媚容華,“顧小姐是有志向的人,我很佩服,多謝你替我設想周到。念卿孑然一身,去留無足掛齒,往後若有機緣,我們或可成為朋友。”顧青衣凝視她,惋惜之色溢於言表,“我本以為你是聰明人。”
念卿揚眉一笑,“我向來不是。”
一曲間歇,舞池裡人叢尚未散開,卻見顧青衣與沈念卿款款相攜而來,兩個女子或柔媚或清麗,一似庭花,一似秋月,映得滿堂華彩盡失顏色。
饒是如此奪目,卻只有那些個洋人和幾個留洋回來的新派小姐肯同她們寒暄說笑。風塵女攀上再高的枝頭也還是風塵女,仕紳夫人們是萬萬不屑於她們結交的。在場男士俱是城中頭面人物,再是神往也不敢在今日場合下流露殷勤。只有顧青衣的男伴陪在二人身邊,態度殷勤,風采煥然,時有妙語如珠引得佳人展頤。
稍停,舞曲又起,嚴氏公子朝念卿翩翩一欠身,含笑邀她共舞。念卿莞爾將手遞出,猝不及防卻被一人從身後接過。霍仲亨不知何時離開了眾人層層簇擁,已來到念卿身後,正目光溫潤地瞧著她,一點笑容若有若無浮現。他這副神色瞧在旁人眼裡只道是溫情款款,惟獨念卿暗自叫苦……霍仲亨笑著向嚴公子說聲抱歉,卻將念卿的手緊緊攥在掌心,不由分說攜了她步入舞池。
舞曲纏綿迴旋,念卿小心跟著他的步子,低頭等著被他責問。半晌未見動靜,他只是輕輕攬著她,舞步趨止流連,專注而沉默。她與顧青衣相見,他瞧在眼裡,心中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一笑揭過,並不過問,彷彿只當是兩個女人的閨閣閒話。可見,他是真的信她了……念卿心中感動,悄然握緊了他的手,靜靜依偎在他臂彎,只覺四肢百骸都是綿軟。
“我說了不算,定要親眼見過才相信。”霍仲亨雖是笑著,言語卻毫不留情面,“這下眼見為實,該安心了?”顧青衣這件事上,原本沒有誰理虧,被他這麼一揶揄倒叫念卿啼笑皆非。
“方才顧小姐問了一句話,倒讓我答不上來。”念卿眸光瑩然地瞧著霍仲亨,看他揚眉靜聽下文,便學著顧青衣的懶懶語調說,“若是當日換她先遇上你,不知又會如何。”霍仲亨一怔,旋即朗聲大笑,“孩子話,這種事又不是論資排輩,還講究個先後。”念卿低頭但笑不語,良久卻嘆息道,“到得太早是錯過,到得太晚也是錯過,冥冥中或許真有天意。”霍仲亨眉頭一皺,聽到這話頗不是滋味,什麼叫到得太早也是錯過!當下臂上一緊,將她箍在懷中,冷冷斥道,“哪來那麼多錯過,整日盡會胡思亂想!”他光火的樣子看得念卿竊笑不已,越發同他戲謔起來,未說幾句卻見他垮下臉色,悶聲道,“別鬧了!”
念卿斂了笑容,被他突然端肅的神色驚住。
迷離變幻的燈色下,她仰起臉來一瞬不瞬望著他,似乎被他語聲嚇住,隱在濃睫陰影下的眸子透出一絲緊張。霍仲亨見她這般神情,越發忐忑,暗自又將許錚罵了一遍——這小子的餿主意若是搞砸了事,定要踢他去馬房,刷上一個月的馬!
好端端學什麼洋人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