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那樣硬氣的一個人,念卿永遠記得她說過,“原諒只得一次,再多便廉價了”。
自此之後,父母在人前依然相敬如賓,維持著兩個家族的顏面,然而念卿再沒有見過母親真心笑顏。儘管如此,念喬卻一天天長大,母親雖不喜歡她,卻也不曾薄待這可憐的孩子。
“念喬慢慢懂事以後,常常問我,為什麼媽媽不喜歡她。”念卿眼裡淚光晶瑩,“她不知道媽媽已盡力而為。” 念喬的存在,便是背叛的鐵證,母親再偉大也無法真心喜歡上這個“女兒”。儘管如此,她還是恪守了與父親的約定——念喬的生母臨終前懇求父親,永遠不要透露念喬的生世,不讓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出身微賤的生母。
於是母親認下了念喬做自己的女兒,答應永不說出這秘密。
“媽媽是最重信諾的人,她的承諾,我本該遵守下去。”念卿悵然而笑,或許旁人無法明白她和念喬有著怎樣的感情。父親後來沉溺鴉片,母親的心早已不在家裡,剩下兩姐妹相互依持,念喬從學步學語到讀書識字,都是跟在她身後,跟著她一起長大。
然而一分別便是七年,再尋回她時,她已不是當初的念喬。她已學會選擇自己的立場,有了自己的愛恨喜悲。想起那日的一幕幕,念卿仍覺心頭隱隱抽痛,“我終究不能替她打算一輩子,”
那個嬌憨女孩只有匆匆一面之緣,雖知是她的妹妹,也無暇細看。霍仲亨緩緩點頭,“你做得沒錯,至少她有權利知道自己的母親,知道自己為何來到這世上。”念卿抬眸迎上他悲喜洞明的目光,一時忘了言語,心中如有溫泉浸過。霍仲亨卻蹙眉沉吟道,“那時是遜清末年,政局已亂,世道動盪,各家都有艱難之處。”念卿緘默片刻,低低說道,“我父親不善經商,承襲家業之後,連番投資均失敗……最可恨卻是迷上了鴉片。媽媽因此搬出家門,帶我住在別院。不久姥爺病逝,媽媽便隻身回到家鄉赴喪。”
豈知這一去,就此改變母女二人的命運,連帶著念卿的一生也從此扭轉。
【何許何處】
母親曾經以為,留在被鴉片煙霧籠罩的家中,日復一日過著絕望的日子,無異於等死。於是赴喪途中,與漢彌頓先生在火車上的邂逅,便成了她唯一可見的救贖。念卿唇邊有淡淡笑容,似水面漣漪漾開,“漢彌頓先生是在東方旅行多年的探險家,他在江南水鄉的拱橋上偶遇我的母親,於是愛上她,追尋她從江南迴到這裡。”
母親最終決定拋下一切,跟隨漢彌頓先生遠走異國,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氣。想來家中已再沒有牽掛,只有小小的女兒是她無論如何也要帶走的。當時她只十一歲,開開心心去乘船,卻不知一走就是七年……初到英國的日子雖然新鮮美好,卻並不快樂。漢彌頓先生同母親結了婚,送她入讀最好的學校,請來家庭教師教她英文、法文、聲樂和鋼琴。在鄉間別墅裡,她擁有自己的小馬和騎師,可以自由地馳騁在牧場……然而小小女孩的心中始終記得,萬里之外才是她的親人,才是她的家。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不愛同母親說話,一度與母親疏離如路人。
平靜的生活只有短暫五年,隨後厄運驟至,漢彌頓先生赴印度經商,因洪災猝死在孟買,貨物全部損毀。損毀的貨物涉及鉅額賠償,漢彌頓先生的生意原本經營不善,欠下許多債務,瀕臨破產邊緣。母親變賣房產,只剩一貧如洗,不得不帶著她遷入貧民區。
華人勞工的地位比黑人更卑微,混跡在倫敦東郊貧民區的各色窮人之中,一對華人母女要想生存下來,不是不可能,只是代價慘重而已。
她抬起手給他看,這隻手纖細蒼白,輪廓極美,只有凝神細看才能發現指間淡淡疤痕。
傷口或扭曲或斑駁,有割傷亦有裂傷,時隔數年疤痕仍未淡去。即便肌膚傷痕可以抹平,心上的痕跡卻已不可磨滅。霍仲亨捉住她的手,輕輕握在掌心,似握緊她的過往和傷痛……這些舊傷痕他是注意過的,混跡風塵的女子大多出身貧寒,他只道是她幼年勞作的痕跡。
“這些不算什麼。”念卿淡淡抽回手,依然笑著,語聲卻開始顫抖,“你知道真正屈辱是什麼嗎,不是飢餓,也不是冷……是,是……”她突然說不下去,毫無血色的嘴唇一直顫抖,似乎牽著他的心一起顫抖。她的瞳孔深邃,像碎裂的鏡子,每一塊碎片都照見自己的殘忍。這一刻霍仲亨開始後悔,後悔到極致。
報紙上白紙黑字,寫那中國養女的監護人,一位受人敬重的雕塑家,被一把刻刀割開喉嚨,死在了自己的工作室裡。當時只有他的中國情婦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