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們把家定在了與故國咫尺相望的香港一一被英國人從大清朝手中奪去的香港,父親說,這也是中國,遲早要重新屬於中國。
那個充滿殖民風情的彈丸小島,它雖不繁華熱鬧,卻有父母親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個家,許叔叔和蕙殊姨也會常常來,當然還有高叔叔和他那個頂頂討厭的兒子。他們對父親尊敬有加,總是謙遜地稱呼他“先生 ,稱母親為“夫人”;阿姨們總愛和母親在一起,每個人都將她視作掌中珠寶,百般愛惜;幼年的夥伴不多,只言敏言和高彥飛那個小鬼頭,蒙叔叔的孩子們又多又吵鬧,慧行太小,小得只會哇哇哭… … 也許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也是父母親最寧靜安恬的日子。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時戛然而止,突然劃上終止符。
就從那一天開始,父親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臉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沒有出現。
於是天地傾覆,一切都改變了。
如同她從未想到,神祇般頂天立地的父親,會轉眼間消失於世間;
億萬萬中國人也沒有想到,國民政方與軍隊會那樣不堪一擊,仍由日本人的鐵蹄在平與南京,一年
之內橫掃半個中國,兩座故都接連淪陷,上海也終於不保。
自顧不暇的英國人早已放棄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籠罩在日夜恐懼之中。
國民政府宣佈重慶為戰時陪都,將軍政命脈全部遷往西南大後方。
許叔叔身為軍人,自然要與家國共存亡,他率部轉戰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後方最後的防線;薛叔叔身為高階情報官員,不會像許叔叔那樣扛槍上陣,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潛入敵偽心臟,獲取情報,策劃狙殺,令日偽漢奸政府聞之色變,成為國賊夢魘中的制裁者。
也許沒有人知道薛晉銘的名宇,但沒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動內外的暗殺事件一一那些血淋琳的遇刺名字,上至日本高階軍官,下至叛變官員,是令漢奸走狗肝膽懼裂的震懾。
男子頂天立地,浴血衛國,女子也不是峰煙亂世裡的菟絲花。
燕姨堅持她作為醫生的職責,跟隨紅十字隊,四處奔波救治傷患;
蕙殊阿姨參加軍官夫人們發起的勞軍義演,親自奔赴前線慰問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兒女年幼,不得不揮淚暫別故土,前往美國避難;
母親卻堅決不肯同行,她拒絕了貝姨的苦勸,在闊別故土十餘年之後,在戰爭最慘烈之時,終於回到中國。摒棄從前恩怨,隨政府共進退,與家國共存亡。她與薛叔叔商議之後,將凝聚他與父親多年心血的軍工廠移交政府,隨薛叔叔隱姓匿名來到重慶。
她不願對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願再讓世人知曉父親當年遁世的秘密,更不願塵封十餘年的茗谷舊事再被人記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亂世當前,沒有誰再去追究一對伶仃母女的來歷。
霖霖這個名字也沒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隨了母親的姓,叫做沈霖。
第七章
【1999。3廢宅】
筆端沙沙有聲,艾默伏案書寫,心神沉斂,思緒隨筆端遊移。
攤開在桌面的陳舊日記本上墨跡宛然,一筆一劃,沒有女子常見的優柔,卻有力透紙背的果決。艾默專注模仿這筆跡,從字裡行間體會那個人書寫時的心境。
日記本上的字跡她已模仿了九分純熟,幾可亂真。
但總還差著那麼一分法度,是她怎麼學也學不到的。
古云“字如其人”,筆畫隨心,一個人筆下痕跡多少也是內心印跡。
她逐字逐行研究這本日記,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字,字裡行間彷彿能看見那個素約如白山茶花的身影,於橘色燈下,從容書寫。耳邊似乎能聽見她筆端沙沙的聲音,似沙漏緩慢漏下,又似流沙無聲掩埋。
——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時此間,我當以怎樣心境延續她的故事?
艾默無聲自問,心中驀然冒出這大膽念頭,令自己也呆了。
倘若可以成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這念頭一旦燃起,竟像舔舐紙頁的火苗,一發不可收拾。幻想自己是另一個人,幻想自己擁有另一個人的愛恨離別,幻想那個“她”的一切滿滿佔據了自己。
從血脈深處傳來的迴音,貫穿遺落的過往,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艾默的眼神已恍惚迷亂,手中的筆卻越劃越快,漸漸失去控制,手腕如被看不見的絲線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