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儀宮殿選的前一天晚上,對於梁立烜來說,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他並不關心此刻正在別宮裡即將成為他名義上妾室的那些女人,也絲毫分不出精力去知曉他的皇后妃子們對於這場選秀的如臨大敵、嚴陣以待。 晚上陪東月用了膳,東月總是想方設法地纏著他讓他講她阿孃的故事。他本該知道孩子總是離不了母親的,何況東月還是個女孩兒,到了年紀,孩子們總是會下意識地在自己的身邊去尋找母親的身影。 但是小小年紀的孩童,心思總是很容易表現在面上。 比如東月每每開口提起她母親時,表情總是羞怯又嚮往的。他用江南進獻的絲緞命人為東月新制了夏日的輕薄透氣衣裙,衣裳做好後,東月拎著裙襬在他面前歡快地轉了個圈,他毫不吝嗇地誇讚自己的女兒可愛惹人喜歡,東月卻垂眸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低聲道:“阿孃會喜歡月兒穿這身衣裳嗎?阿孃有沒有一件和月兒一樣的、用織雲紗做的夏裙?” 織雲紗是南地最最珍貴難得的布匹之一,從來都是帝王專享之物。是給皇帝做夏日裡龍袍專用的。 織雲之紗千金難得,夏日裡穿在身上涼爽透氣,就是站在日頭底下也不會出多少的汗,所以又極難織成,光是東月身上的這件孩童衣裙,就要兩班繡娘共同勞作至少三個月。 梁立烜是北地兵蠻出身,他們以前都沒有用過織雲紗,還是在他將南地的江山打了下來,天下一統之後,南地開始向大鄴王朝俯首納貢。這織雲紗才進獻到了他手中。 趙觀柔當年……也沒有用過這樣的好東西。是他沒有給過她的。 所以在她去後,他才拼了命的疼愛東月,將當年沒能來得及給她的寵溺和愛意,對她的呵護照顧,全都給了東月。 梁立烜俯身給東月理了理衣領,沒有回答她的第二個問題:“月兒這麼漂亮,誰能不喜歡我的月兒?你阿孃一定最喜歡你了。” “那月兒的阿孃……” 東月開心地笑了,不一會兒又忍不住繼續追問下去。 * 好不容易哄睡了東月,梁立烜滿心疲憊地回到了自己的寢殿。 帝王的寢居,自然是奢華無雙的,內裡的陳設擺件哪一樣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便是那張碩大的龍床,闌干屏風,無一不精美至極。 可是他目下見了越是覺得無趣至極,孤寂至極。 只有他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呢? 梁立烜又尋來了上次呂婕妤進獻給他的丹藥,捏起三四顆吞服了下去,然後倚靠在臥榻上靜候著藥效的發揮。 其實他心知呂婕妤做的藥是什麼東西。本沒有那麼玄乎其玄,有什麼通曉陰陽的作用,還能讓人在幻境中再度見到逝去之人。 實際上只是一味刺激人腦的東西罷了。便是民間招搖撞騙那些的神棍神婆們,也經常會使用這種把戲。 幾千年後的後世之人,在對這種藥品加工改造的基礎上,將這味藥稱為記憶恢復術。專門用在審問犯人之時,刺激犯人回憶起犯罪時的一些細節。 服下後,人腦內儲存著的許多記憶都會一一清晰可見的重現在眼前,而且在某種暗示和引導之下,一個人平素最在意什麼、思念什麼,用藥後也就更加容易想起什麼。 比如那日他在呂婕妤宮裡第一次吃這味藥的時候,他眼前宛如重回到了趙觀柔立在幽州城樓上盼望他凱旋而歸的場景。 所以之後的一次次裡,他也越發傾向於使用這種藥來再度回憶起和趙觀柔曾經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們的年少,他們的新婚,他們曾經攜手相伴的恩愛時光。 但今晚梁立烜服食的分量似乎有些太過了。 昏睡後,他眼前閃過的畫面不是十年前,也不是十五年前,而是久遠到自己已經幾乎沒有了印象的幼兒時代。 多少人能清晰記得自己兩三歲之前的事情?至少梁立烜是記不得的。 對於自己的母親郭太后,他腦海中從未有過她親自照顧自己的記憶。好像她成為他的母親,只是別人告訴他說,她是幽州節度使梁凇的夫人,所以是他的生母。 不過對此梁立烜心中亦十分釋然:身為節度使夫人這樣的貴婦,郭太后當年怎麼可能像尋常百姓家的婦人一樣親自照料孩童,自然是有一堆乳母婢子們來看管孩子的,郭太后只需要在孩子不哭不鬧的時候過去逗兩下孩子就足夠了。 然而今夜,他似乎夢到了自己還在襁褓之內的事情。 他夢見了一雙藍色的眼睛。 梁立烜和趙觀柔都生在幽州之地,而幽州,是整個中原王朝在北方的最後一道屏障。幽州之外,就是數不清的草原遊牧民族。 在歷史上,他們的名字曾叫匈奴、叫柔然、叫鮮卑,但總之都沒有什麼區別,中原人一言以蔽之,曰:胡,或蠻。都是中原人的敵人。 所以幽州城附近的胡人也是最多的。有時因為中原王朝和遊牧民族關係的緩和,雙方互市的開放,幽州城內也會湧進一些胡人,也有胡人在幽州定居,甚至和漢人通婚。 梁立烜自少年時代起就見過不少的胡人,——也殺過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