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我卻並沒有恢復先前對他們的厭惡。我似乎覺得我無論以什麼理由去厭惡別人,都證明自己並不想融入現實,可實際上我的這種想法是真實的,絕沒有一點自欺。從理論上說,因著人的趨吉避凶之本性,但凡可能產生自欺的事情都屬於好事,故我確實是不想去輕蔑、鄙視或者討厭別人了。只能把這解釋為我的人生價值觀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過去由於生存狀態不好,對整個社會似乎都懷有某種莫名的敵意,現在看那是必然的,因為敵意能解決一部分無奈的憤懣和愁悵。但如今我懂得了無論多大的敵意都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的道理,相反,它還會在精神上產生毒副作用,所以我儘量剋制著,不想讓自己又成為過去那種不健康情緒的俘虜。如果說在出煤渣的事情上對欺負我的才狗子說“不”是我在這個吃人的環境中所獲得的第一場勝利,那今次我沒有用同樣的情緒去跟同事們對抗則是我取得的第二場勝利了。前者勝人,後者勝已。勝人者力,勝已者智。從力量上躍升到智慧上,一個月的時間都不到,我感受著自己如此神速的進步,不禁十分高興,頻為得意。
我確實沒有厭惡、痛恨這個環境以及他人的資格。在這裡我還只是個小學生呢。就好比必須從小學開始經初中、高中才能升大學一樣,在吃人的社會里,食堂應該算一個情況特別嚴重的地方,沒有一定的社會閱歷,不懂得該如何跟人打交道,是不能在這混的。可我卻突然從一個與社會隔絕的書香之家來到這裡,茫然與幼稚可想而知,被人擺佈、遭人厭棄也是很自然的。我看清了這一點,所以對自已的惡劣處境比先前坦然多了,不僅如此,還覺得自己應該放下身段,好好補補課,用我柔軟而細短的觸角鬚毛去探測食堂的深度,去感悟它的黑暗,去學習它的法則,去咀嚼它的苦澀。四者中尤以後一項最應重視,我直覺它是個綱領,如果說那三者也很重要,那絕對是因為它的緣故。
以前我總認為知識分子和工人的最大區別是智力相差甚遠,故前者貴後者賤。但以這段時間我的觀察來看,我認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單就智力而言,其實區別不大,我的這些同事,就哪怕是個女孩子,她的智力狀況往往都會讓我大吃一驚。決定兩類人不同人生路線的其實是興趣。對文化知識感興趣,就會刻苦用功,自然奔向了更高的人生境界;那些對文化知識不感興趣的人,雖然智力並不低,甚至還很可能聰明過人,但因沒有學習,自然就把人生給耽誤了。至少,這種說法在一定範圍內絕對有道理。
我的這些同事們,既好打交道,又不好打交道。人都需要尊重,他們當然不例外,但仔細觀察會覺得與其說他們把被尊重看得很重,倒不如說他們更需要同流合汙。他們也許會在背後說一個他們很尊重的人的壞話,但對一個能跟他們互相對著罵孃的惡棍,他們卻可以把他當朋友。由於缺乏文化知識的滋潤,他們的心靈顯然對汙穢的東西更容易接受,也能從中體味出最大的樂趣,甚至可以把其中的樂趣榨成渣滓,再品一番。如果沒有跟他們接觸過,很難理解他們的這種習慣和趣好,唯有融入他們的生活,才能知道他們的這種樂趣其實不在知識文化所能給予人的樂趣之下。一切不合社會大眾規範的行為和言論都是他們的精神養料,他們能在其中吸吮出山珍海味的味道來,而且保證不會從屁眼裡屙出去。這一點倒比知識分子強得多。我見識過不少所謂有文化的人,把他們的所謂高尚情趣或者珍貴的知識炫耀一番使用一番後便統統交付給屁眼,去增添了茅坑的深度和濃度。一個知識分子,也許到頭來會認為他為之學習了一輩子的東西實際一文不值,而這種人生最最可悲的情況絕不會在工人身上出現。把自己生命中所出現的每一個東西都看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在這一點上工人階級的確比知識分子階級要聰明得多。當然,工人階級強的地方絕不止這一點。論人與人交往時互相算計的能力,知識分子也不如工人們。先前做臨時工我雖對這個群體有過初步接觸,但以現在的觀察來看,那時我是連皮毛都沒有了解的。他們表面上很大方,骨子裡又斤斤計較。他們口口聲聲希望平等,可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工作中都是欺軟怕硬,即使在一件小事上都想凌駕他人。一遭挫折便怨天尤人,一旦得勢便趾高氣揚。對於社會,他們永遠是屈從但又厭惡的態度。總的來說,在權力面前,他們比知識分子更加敬畏,更加不滿,但亦想努力獲取,不過終究是不愛採取行動,這有點像他們對待學習的態度,並非智力不濟,實在是因為身上染了太多的桀驁不馴的毛病,心裡想彎腰,無奈身板已經僵硬成形,不聽使喚。他們今天敢跟領導做對,明天就又會卑躬屈膝,一會像英雄,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