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就跟著褪去了它的寒意,收斂了它的鋒芒。似乎也跟嶽麓書院的文化氣息有關,它也許無形中漸漸清除了我對現實的某種極度偏狹的感覺。不過對這種可能我暫時還不想深入研究,我急於看清楚的是現在的這座陰曹地府跟最先我感觸的陰曹地府有什麼不同。找到這種不同是我最終適應它的絕對條件,如果確實存在這種不同的話。
奇怪的是,現實的清晰度越高,食堂就越像墳墓。墳頭已經長出了荒草,表明我進來的日子已經不少了。墳墓四周的黃土也顯出十分陳舊的顏色,好像有一種經歷了無數世紀的風塵之氣。經常有陰風從墳包上吹過,淺吟低唱,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情調,陰鬱與熱烈交替,在敏感的人聽來,歲月就好像在這種交替中被搓揉得四分五裂。亂七八糟。墳墓裡整天都充斥著腐臭之氣。先前因心靈的嗅覺遲鈍,故一直不覺得,眼下我聞到了,那味道不僅直往鼻子灌,而且沾在衣褲上,離開這裡了都很難消除,有時在外人聞來會覺得那是我的味道。我根本沒辦法解釋,因為他們不可能當面這樣說,於是我的人際關係就在這種腐臭味中一天天萎縮了。其實也不能完全怪這股味道,因為我的現實世界和心靈的世界都在一天天收縮,它們被自身蠶食著,無論曾經多麼神聖的邊疆和國土如今都化成了一抹雲煙。與之相反的是我在食堂裡的生存空間卻正在逐漸擴大。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擴大,而是說我的現實的眼睛睜得大了一些,看得遠了一點,清楚了一點。
我發覺就外形來說,自己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工人。渾身整天髒兮兮的,頭髮從不梳理,像個鳥巢,上面經常沾幾顆米粒或幾片菜葉;一張本來很清秀的臉已經開始變形,有點兒臃腫了,面板乾燥開裂,眼眶黑朦朦的,鼻孔喘著粗氣;手指甲很少修剪,指甲縫塞滿了泥垢,讓自己看著都很噁心;僅有的一件原先可以正兒八經穿出去的中山裝髒得幾乎像工作服,有人甚至說還不如某些人的工作服,我雖不愛聽,但仔細觀察了一下,不得不承認人家沒有冤枉我,還可以說給我留了面子;褲子上的泥土和豬肉的碎末竟已結了痂,又硬又黑,彷彿要在上面作一幅水墨畫,因自然天成,藝術價值或許還不菲呢。很久以來,我一直認為食堂工人是最髒的,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比他們要乾淨,真沒想到啊,不知不覺竟是我比他們髒了。其實這話都不對,他們本來就不髒,過去所認為的他們的“髒”實際只是我的感覺或者無知的偏見,真正髒的其實是這種感覺和偏見。於是,我馬上就把這種精神上的髒東西給清洗掉了。不過,清洗這麼一點精神的汙穢並不難,我本來就不注重穿著打扮,很多時候還以外形的骯髒為榮,因為我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想法,即,外表和內心的衛生程度往往成反比,我不知道這種看法根據何在,但我一直以這種標準看人,可要我從本質上認識到自己一點不比他們高貴,甚至更卑賤,那還是不容易的,因為要談本質,自然不能離開文化,而這方面他們至少目前還不可能推翻我以前對他們的看法。但我似乎已然覺得,也許這樣的一天離我不遠了,因為我已經認識到他們的智力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低。很多時候他們甚至令我驚訝,感到慚愧。不要以為社會最底層的這個地方連一點文化都沒有,實際上不僅有,有時其文化的多元以及豐富多彩令人嘖舌。當然,要認識、感受它的文化首先還是必須把檔次降下來,既不能以課堂的標準衡量它,更不能用書本知識的標準衡量它,甚至用一種通俗的大眾標準也會失之千里,這是因為已經說過了了,它處在社會的最底層,其次它是一個侍候人的地方,這兩個因素加在一起必然使之具有一些在其它地方不容易見識到的特點。我也由此明白了一個道理,即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文化,而我以前所犯的錯誤是否定所有低檔次的生活場景和習慣風俗是文化的東西。所謂的文化原來並不高貴,它只是由人類的活動而產生的與之有關的種種趣味、言論、行為的一種綜合反應,它浸透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哪怕它只是一堆狗屎,甚至都應該承認它的文化屬性,道理很簡單,“狗屎”這兩個字本來並不存在,它本身就是人的創造,而一切創造無不是文化的。
凝固的、黑暗的、陰森的、骯髒的、死氣沉沉的食堂其實也有靈動飛揚的一面。我第一次認識到最低檔次的東西卻有可能給予人最大的快樂,或者說能讓人儘可能忘記煩惱。這裡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當然就是性文化了。這種文化非常符合它本身的含義,也就是說它講述的是赤裸裸的事情,而講述本身也完全是赤裸裸的。這裡的性文化沒有修飾,沒有害臊,沒有暗喻,沒有精減,有的只是張揚、熱烈、明快和添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