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啐在將軍臉上,個個眼裡有著野狼一樣瘋狂的亮光。
沒的商量了。齊靈將軍憤怒地回過身去,下令將所有叛亂的牧民處死。
帳篷被焚燬了,駿馬被殺死,牛羊被分給了另一個馴服的部落。這個小小的部落,最終是消失在了歷史裡——一個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從的牧民。
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婦孺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失態,只是靜默地,一個一個走入挖好的坑裡。坦然決然,沒有哭鬧,沒有呼號,連被老人抱在懷裡的孩子都很安靜。
他鐵青著臉,控制著自己的手不至於發抖。
然而,當雲煥在一旁下令,讓士兵將砂土鏟入坑裡的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腳尖,趴住了大坑的邊緣,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靴子和軍人們漠然的臉。逡巡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到了他臉上,怯生生開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淺一點?不然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這個孩子的父親,在前些時間的交戰裡死去了,而家人們還騙著她,只說是父親出了趟門,很快就會回來找她。
所有徵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戰士都在那一句話後沉默下去,停止了動作。連雲煥都有點失神,一時間忘了催促戰士們繼續著屠殺。
他卻在孩子的眼睛裡崩潰。那個瞬間他爆發出了一聲低喊,踉蹌著跪倒在活埋坑旁,不顧一切地對著那個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從坑裡抱起,從死亡中帶走。
“雲煥,拉開飛廉!”齊靈將軍的斷喝,將所有戰士驚醒,“拉開他!他瘋了!”
雲煥上來從背後抱住他,斷然地採用了格鬥裡的手法,將激烈反抗的同僚從坑邊拉走。他手裡的那個孩子被扔回到了坑中,泥砂如洪水般傾瀉而下,湮沒了那雙眼睛。
他一個回肘,用力撞在雲煥的肋上,想掙脫他。
然而云煥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擊打,卻不放開他,只是毫不猶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鬆手,讓他癱倒在活埋坑前。
隨即,無數的戰馬趕攏來,在鎮野軍團的指揮下,呼嘯著在這個剛剛埋葬了數百人的大坑上來回馳騁。鐵蹄踩踏之下,一切都歸於無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態,為了一個賤民的孩子哭出聲來。如此的軟弱。
他永遠作不到如雲煥那樣無動於衷,鐵血地執行著每一個上頭的命令——所以說,雖然出身比雲煥顯赫,但在軍團中的晉升速度卻落後於同僚,也是應該的吧。
那之後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執行這種任務,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對他的照顧。
都已經過去那麼些年了。
那雙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該在深深的砂子裡腐爛,化成了土吧?
然而,為什麼他的心裡,卻一直難以忘記呢?
多年之後,全軍覆沒。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澤蘭叢中,他看到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覺得是多年前那個被活埋的孩子、終於被歸來的父親找到了,從淺淺的沙土下爬了起來,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著他。
“別、別哭啊……”他茫然地伸著手,想去擦這個小孩子臉上的淚水,然而負傷的手卻衰弱無力地垂落下去,“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說著,感覺神智又開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了。
然而軍人那雙眼睛裡的神色感動了這個小小的孩子,她啞然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決定用盡一切方法去幫這個人的忙,不讓他死去。
很多年後,史官在修訂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都說飛廉是幸運的。
因為以當時九嶷民怨沸騰的情況來看,如果不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揀到了少將,這個軍人必然會被暴民們群起殺害,而云荒將來的歷史、也將因此而改變;然而,沒有人想到、其實那個啞女也是幸運的。
她的生命本來平凡,卻因為那一刻的選擇、而和歷史上諸多傳奇人物的命運軌道有了交錯點。她的姐姐去了王陵最深處,從此消失在九嶷郡,再也沒有回到故鄉;她的母親和弟弟有著平凡庸俗的人生,在田地和水澤裡勞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而她,卻在一個月後隨著這個陌生的年輕軍人返回了帝都——那個雲荒的心臟。
飛廉少將從前線九死一生的返回,整個軍隊都覆滅了,卻只帶回來一個九嶷的啞巴孤女。他因為這一次的失敗而受到了嚴厲的處罰,被從軍中解職,回家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