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不在的水包圍著我,很舒服、很冰涼……沒有了聲音,所有聲音都不見了,很靜、很靜……」
「二……」
「我往下潛、一直往下潛,好輕鬆、好快樂,身體沒有重量……我看見很多魚兒,在我眼前成群地游過來、游過去……有珊瑚……前面有珊瑚礁……五顏六色,好漂亮……好美、好美……」
「三……」
「有……粉藍色的、很可愛的……海豚……海豚、海豚……」
「四……」
「……我看見……我看見媽媽了……她就在珊瑚後面,被一群長長的珊瑚礁擋著……可是我找到她了,終於找到她了……為什麼之前都看不見呢?媽媽看著我,她叫我的名字……她好漂亮、好溫柔……她向我張開雙手……等著我、等著我過去……我再遊前一點,只要再遊前就能抱著她了……媽媽……」
「五……」
艾莉兒緊擁著我的手臂漸漸地、漸漸地脫力。
她一點一滴地放鬆著力道,當我數到五的時候,她再沒有發出聲音了。
男人的手垂下,落在我背後。他軟綿綿地倒在我懷中。
我知道她終於迴歸海洋、她的家,終於擁抱著母親而不是我了。
這是她身為艾莉兒時最後記得、最後所做、亦是最希望做到的事。
芭比夾在我們中間,男人的手鬆開了,艾艾的長髮掃過我的手臂。
我是心理醫生、我是心理醫生。
上下睫毛輕彈數次後,男人慢慢地張開眼睛。
他的魚尾分裂,變成讓他腳踏實地的雙腳,他走上沙灘……
我終於抓著了這條美人魚。
男人的眼神如初生嬰兒般迷濛,他眨動了眼睛數下。
彷彿尋找依賴般吃力地看著我,又輕輕皺眉,疑惑著我臉上的淚痕。
我知道他現在的感覺混淆。
好像失去了些什麼重要的東西,卻又記不起來,同時獲得了另一種飽滿。
他剛剛義無反顧、不顧一切地縱身跳下海洋之中,然後溶化,現在卻像那晚海上遇難的王子般,被硬生生地撈上岸,躺在沙灘上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伸手摸著自己的發,摸到假髮的質感。
手指感覺著、撫摸著並不屬於他的捲曲黑髮,記憶慢慢回流……
他順著往下摸、往下摸,滑過臉頰、下巴,然後手心停留在喉嚨上。
他的眼睛眯起來,努力地回憶著某段時光。
我知道,三月終於尋回那段空白的斷層,撿回那恐怖的、一直想遺忘的傷害。
因為他已經能夠承受,因為他尋回了艾莉兒的勇氣。
他知道母親是頸骨斷裂而死的,而他又是為什麼會變成啞巴。
母親的腳不停地踢在他的喉嚨跟胸口,他不敢目睹母親的死亡,所以生出了艾莉兒。
現在,他終於看見母親的最後一面。
他握著喉嚨,視線重回我臉上。
他的眼睛已回覆清明。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他像發出聲音才能證明存在的初生小動物,怯生生地張唇,嘗試發出第一聲……
他應該是三月,而艾莉兒的聲音已還給他。
我看見他的嘴唇在蠕動,吐出:
三月。
不知何時,煙火已放完了,耳邊寂靜得可怕。
但那唇動,是無聲的。
艾莉兒與三月融合了……
但,他沒有找回聲音。
「But if you take away my voice,」said the little mermaid,「what is left for me?」(注)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第十三章】 兩個人不等於我們
給我有一點常識吧,一個心理醫生怎麼可能全天候照顧一個病人?你連最基本的專業操守都沒有嗎?心理醫生不只要負責病人的心理狀態,更要保持自己的精神健康,你再這樣下去……
只怕你治好了精神病患,自己就開始有精神病。
易嵐說。
當時,我逃了。
艾莉兒被融合了……但為什麼……三月還是發不出聲音?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