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力元徹底絕望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上的膠車,也沒聽見蘇鳳河一邊吆喝牲口,一邊抖山曲:
小路村村大路道
生來就愛這後大套
大膠車顫顫悠悠向公社前進,緊挨方力元坐著的於芳,耳語似的告訴他,按照“四清”工作隊的紀律,他本來面臨開除隊籍,坐牢改造的下場,是她在總團聽到了他的事情,快刀斬亂麻,處理得乾脆利索。
“力元啊,咱們馬上就要畢業了,為了一時的貪歡,斷送了前途,孰輕孰重,還用我說嗎? 你不為自己,也得為你父母想想,你真有個閃失,他們該咋辦啊?他們拋頭顱灑熱血把地主資產階級打倒了,自己的後代反而成了人家的俘虜,那不是拿刀子去剜自己的心嗎? 階級鬥爭的弦一天也不能松啊。階級敵人要是復辟了,勞動人民就會重新下地獄。”
彷彿她對地獄有深人的研究一樣。
方力元明白了,徹頭徹尾地明白了。
自己也許以後會上天堂,但他把一個實實在在的、刀山火海般的地獄,留在了紅烽,給了他的劉改芸!
“改……芸……啊! ”
燃盡的香菸燒疼了他的手指,他把菸頭按在菸灰缸裡,揉著酸困的雙眼,剛才的人影,也像煙霧一樣,從他眼前飄散,變成一片透明。
“沒去紅烽嗎? ”
他又聽到於芳的問話,駭然環顧,屋裡只有他一個人。
是的,他沒去,儘管他應該去,下鄉前旗委書記金如民還格外要求他:“紅烽有幾件新鮮事,有典型意義,你走上一趟吧。”
那位書記向他投過去意味深長的一笑。
方力元可笑不出來,他只想哭,向蒼天大放悲聲……
1
大清早晨,田耿上身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卡”中山服,到自家地裡轉轉。
黑夜悶得人像鑽在了毛口袋裡頭,這會兒,頭頂上擠滿圪圪塔塔的黑雲。東南風溼漉漉的,能擰出水來。
一層層黏糊糊的汗水不住氣往外拱,他的心裡和身上一樣焦躁不安。
田耿五十四歲,有一部簡單而又值得自豪的歷史,一言以蔽之,共和國的誕生,他是無微不至的受益者。就憑父親土改時被劃成貧農這一條,他從此受用不盡。“四清”那年可以說是轉折點,水成波的叔父水匯川,當時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因為積極分子趙六子揭發他有貪汙,工作隊把水匯川整下去。老水,那會兒風華正茂,把家裡賣了個精光,一氣之下,帶上老婆到城裡找活路去了。
成波跟叔父劃清界限,又有工作隊的方力元支援,就留下當民辦教師。在金如民的安排下,田耿接了水匯川的班,從此一帆風順,興旺發達,儘管紅烽大隊窮,可它也是個世界。它窮則窮矣,可它佔有地利,是紅烽公社所在地,近水樓臺,諸多方便。
“文化大革命”,人人都要觸及靈魂和生命,田耿也毫不例外地被衝擊了幾下,農村的鬥爭級別很低,大不過,由水成波揭竿而起,率領一群初涉人世的“紅小兵”在大隊部,在田耿家糊了一片大字報,刷了幾排標語,上書:砸爛走資派田老耿的狗頭之類。
趙六子從“四清”開始,是個“運動專業戶”,“四清”那會兒大出風頭,被工作隊視為依靠物件,他確實也衝鋒陷陣,義無反顧,趙六子是個光棍,炕上躺著一個癱瘓老孃,奄奄一息,他最喜歡搞運動,單槍匹馬,無後顧之憂。有大鍋飯可吃,樂在其中。
但搞來搞去,趙六子總是以轟轟烈烈開始,一無所獲告終。
“文革”期間,他成立“一人戰鬥隊”想跟水成波聯合,人家嗤之以鼻,不接納他,刷大字報、大標語,他幹得挺歡實。在擁戴田耿和李虎仁的戰鬥中,趙六子立下過許多功勞。“文革”中的表現弄得前功盡棄,田耿和李虎仁對他恨之入骨。
田耿挨批鬥,水成波畢竟屬於“小將”一種,對最高指示不折不扣地照辦執行,僅讓田耿以及其他“落水狗”們象徵性地低頭彎腰而已,“一人戰鬥隊”隊長趙六子則不然,他大打出手。田耿的腰脊骨落的傷殘,就是趙六子一腳猛踢造成的。田耿多麼痛悔,“四清”那年居然違心地袒護了趙六子,讓花兒似的改芸嫁給了趙六子。
那一腳也從此結束了對田耿的“文攻武衛”,莊戶人心軟,看見田耿成了病殘人,就不再叫他當“走資派”了,一直到“文革”結束,他風平浪靜,成波也沒找他的麻煩。
他的大隊書記,實際上一天也沒有被停過。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