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仍是人形熙熙,入耳皆是熟稔的鄉音。那隻手慢慢冷了,心裡有一角空了,未幾卻又被眼前這一幕幕熟舊平淡的景象給填實了。
這是生他養他的故鄉。他已漂泊流浪了二十年,餘生再不願離開這片土地。這裡埋葬著他的父母親人,有他活著和死了的兄弟,還有今生唯一一段熾烈又短暫的愛情。
他舍不下它們。
他茫然走著,由著自己的腳步把他送回了慶雲班。這一路走來都像是白日下的幽魂,直到踏進熟悉的樓道,那遊魂才算附回了體——這才是他所屬於的地方。
他手按在欄杆上,空懸著的心也落了實。然而下一刻卻又驀地提了起來。樓上忽然傳來一陣陌生沉滯的腳步聲,不急不緩地,卻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壓迫不安。
他順著樓梯望上去。拐角處現出那個叫佐藤的日本人的臉,一雙細長眼盯著他,微微笑著:“林老闆,久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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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已是夜裡九點多了,胡憲貞才獨自走進了公寓樓。走廊裡也沒開燈,街燈的光線從樓梯口摺進來,在地上影綽綽地勾出他的影子,腳踩在厚實的地毯上,幾無聲息。才轉過走廊,就一眼瞥見地上落了個細長的影子。他心裡一動,急忙伸手便拔出腰後的槍,可待那人聞聲轉過臉,卻又輕輕笑了:“你怎麼來了?”
瑾菡一見他那架勢,不由也笑了:“怎麼你們都這樣,我哥也總老疑神疑鬼的。”他笑笑沒說話,收起槍走到她跟前,一邊開門一邊問道:“你怎麼找來的——等多久了?”“等了胡將軍一晚上了。”瑾菡跟他進了屋,埋怨過這一句,轉而又語中含笑道:“我找大哥的副官查的。只說是大嫂問起你的住處——反正大哥現在北平,他也不好見面問大嫂去。”
他開啟了燈。雪亮的光從頭頂直落下來,正照在身後人的臉上,一道暗影順著纖細鼻樑流下來,越發映得她臉龐清削單薄。若照老眼光的看法,大抵要嘆一句“薄命相”,可此時和她面對面站著,眼見那細巧下巴微微仰著,迎合眼底那點躍動的笑意,活像個做了得意事的孩子似的,直教他心裡瞬間生出股酸楚的憐惜。
他想起當日初見她的模樣。她穿了件紫羅蘭旗袍,周旋在那堆來賀壽的小姐太太中間,一言一笑都極是周到妥帖,眼底波光卻是一潭沉水。叫他覺得像個畫在瓶上的美人,標緻至極,卻又全無活氣。
現如今她到底從瓶上走下來,就活生生站在跟前,只對著他一人笑。他卻歡喜得意不起來。瑾菡看著他神色,問:“又想什麼呢?”他回過神來,點點頭道:“想你這個傻丫頭,原來也有這麼‘聰明’的時候。”
他把那兩個字咬得分外重,顯是戲嘲她又做了傻事。瑾菡臉上一紅,竟神使鬼差道:“犯傻也是因為你。”原本是回嘴,一出口才發覺更似是情話了,登時連手心都燙了起來,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來。胡憲貞看著她低垂的微微閃動的眼睫,心底某處也像被它撩了下似的,忍不住伸出一隻手,似乎想撫她臉頰,還未觸及卻又放下了。他暗中吐出口氣,低聲道:“還沒吃飯吧?走,出去找點吃的。”
在這個夜晚,這個房子。他不能再這般和她面面相對下去。
話是這樣說,卻也沒有領她去洋人開的講究館子。出了公寓樓往車站方向走不遠,就有個熱鬧集市,沿路列著一排排的貨架攤子,架上點了煤油燈,照著密麻麻的貨品,也並沒什麼上好東西,只是人行熙熙的,就顯得出份世俗的繁華來。他們沿街慢慢走著,他隔了半步擋在她外邊,省得被周圍擠來跑去的人撞著。她忽然停步在個雜貨攤子前,低□從一堆小玩意裡揀出個什麼來,捧在手裡細細端詳著——原來是對兒泥娃娃,一男一女,粉彩打了底兒,圓胖的臉上擦了豐厚胭脂,皆是拱手作揖,憨笑可掬。她看著看著,那笑意就不知不覺爬進她眼睛裡,依然是剛才的那股孩子氣。胡憲貞在一旁看了會兒,便上去夾出張鈔票給那攤上的老頭,手撫上她肩頭:“走吧。”
她一邊隨他走,一邊低頭看著那對泥人,忽而意識到這般叫他看了必然更覺得儍,便抬頭對他笑道:“倒不為別的,就是想起來小時候跟老爺子和我娘出來逛廟會,我娘也給我買過。還沒拿回家就給我跌破了,還懊惱得大哭了一場。”胡憲貞“哦”了聲:“方太太也喜歡這個?”瑾菡略一頓,才道:“不是方太太,是我娘。她是南方人,這是她家鄉的東西。”他側臉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瑾菡又道:“她在外頭住,逢年過節時老爺子才帶我瞧她,她就哄著老爺子領我們出門到處走,一逛就忘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