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人。”林遷淡淡瞭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了別處。那板垣倒似全無不在意,只是順著佐藤的話繼續道:“從四歲起,我就在祖父的指點下,學習和研究你們中國了。”他微微揚起頭,仁丹胡下的嘴角高傲地吊著,“我一向很欣賞中國的文化和藝術,尤其是優美典雅的崑曲。因此今天請林先生來,就是要讓大家都領略一下中國之美。”
欣賞?領略?無非是強盜撞破宮牆後,面對遍地珍寶的貪婪和饜足。他們眼中的中國之美,正是豺狼嘴角淋漓的血,誘發著更兇烈的獸性。林遷在心底冷冷笑了,抬眼直視著板垣,聲音低沉又清晰道:“在下不敢獻醜。中國的戲,只唱給中國人聽。”
佐藤猛地上前一步。板恆一揮手將他止住了:“中國的戲只能唱給中國人聽?可痛心的是,現在的中國人已經體會不到古中國文化的精髓了。仁、義、禮、智、信,本是自中華傳入日本,可今日之中國人,遠不如我大和民族將之承繼始終——中華文化若只留在中國人手裡,早就毀滅了。”林遷寒然望著他,板恆笑了笑,又道:“不過我相信未來‘大東亞共榮圈’一體,我們可以更好地將中國文化發揚光大。連同中國的一切,都會在大日本帝國的扶助下新生。”
這般志在必得的傲慢語氣,是面對擒在手中的獵物時才有的滿滿把握。眼下還未發一彈一炮,他們卻好像已將這片土地收入囊中了——他們像是已確認不會受到任何抵抗似的。林遷想起臨別時祝載圳的表現,忽然有種很危險的猜測:難道是東北軍內部已和日本人達成某種默定的共識?這個猜度可怕地令人心寒,然而,卻也未是完全不可能。
他已明白了今天自己被“請”來的原因:這是他們預賀侵佔得逞的歡宴。而自己這個名優戲子,那一出出流麗如詩的戲曲,正是作為中國優美而軟弱的代表,是他們宣示勝利的戰利品。自此中國的一切,文化,財富,珍寶,土地……都如座前這個戲子,以“欣賞”為名義,任其掠奪、玩弄,乃至摧殘毀滅。
像是闇火上被猛地撲上一潑熱油。他霎時出離了屈辱與激憤,並不獨獨因為眼前這個板垣。
“板垣先生,今天我是絕不會唱的。因為中國的戲,只有中國人能聽懂。”
這駁回嚴冷地幾近是挑釁了。眼前這形容溫弱秀雅的支那人顯是像要激怒他。然而板垣只是微一冷笑,眼底神色近乎是滿意的:他既被稱為“中國通”,自認是徹底看透了中國人——就如同他們的戲曲,塗著濃重的面具,總是故作種種激昂慷慨情狀,實則都是自欺欺人,不堪一擊,一聲暴喝便足可教他們曲盡魂斷——甚至不必用拔刀亮劍。
即便真有幾根硬骨,他也會一一敲斷碾碎了,使之成為跪倒在帝國軍刀前的殘骸。征服中國,不但是要征服它的土地財富,更是要征服每一顆屬於中國的心臟。
他眼角瞥著林遷,舉手擊了擊掌,身側的簾幕便拉開了。
林遷臉色微變。趙玉才面如死灰,雙眼呆滯地望著他。六十餘歲的老琴師癱坐在地上,花白頭髮凌亂地垂下來,嘴角隱隱浮著幾痕黑血。
板桓冷冷道:“林先生,大家都在,我想您可以唱了。”
欺殘凌弱,原來這就是他們的武力。他們便是預備以此來征服中國。林遷嘲諷又蒼涼地笑了笑,跟著心頭卻浮上層更濃重的悲哀——沒有強者保護的殘弱,又怎能不被他人欺凌?佐藤見他遲遲不動,鼻中冷哼了一聲,便幾步走到簾幕之前。趙玉才不禁往後瑟縮了半步,低聲哀喚道:“——逸仙!”
林遷斷然道:“不必了!我唱。”板桓一笑道:“洗耳恭聽,早聞林先生的‘遊園驚夢’最好,可惜您的搭檔已不在了。”林遷心底一刺,臉色卻依舊是沉冷如冰:“板桓先生既然對中國無所不通,想必也知道,崑曲中並非只有一折‘驚夢’。”
說罷他微微後退了半步。未等老琴師調準絲絃,一腔悲涼蕭沉聲音已慨然響起。不是“遊園”,亦非“驚夢”,乃是那曲“沉江”——
“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
老淚風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
使勁殘兵血戰。……”
三百年前,傷心故國舊事。塞北鐵騎踏碎漢家江山,孤臣死戰血染城牆,到底力竭投江。孰知到如今非是殘兵,卻無血戰。兵臨城下,二十萬男兒齊卸甲,奉天城一片冷寂死灰。只有他這一腔痛徹激昂的聲音,呼不應天靈祖靈,喚不來親兵救兵。
趙玉才震驚了。他從沒聽過林遷這般唱過,那聲音極度高亢、凜冽又淒厲,字字句句都似榨乾了肺腑,椎心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