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她轉回頭,正見祝載圳匆匆走進來,不由心底泛上層酸熱,幾乎忍不住要脫口告訴他,到底卻又咽下去了——他可是一早說過那個人是“不合適”的。
祝載圳卻是全沒留意她臉色,只是走到她身前道:“快收拾一下,再過一個小時我送你去車站,你要隨大嫂她們去北平。”她心裡一沉,問道:“為什麼?”祝載圳道:“為什麼別管。快上去收拾收拾,零碎雜物都不要帶。”說完便轉身疾步上樓。瑾菡呆立了片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忙也上樓走進祝載圳的書房,徑直問:“是大哥的意思?——到底出什麼事了?”
他正低頭在抽屜裡翻查什麼,聞聲後抬眼看了她一霎,頓了頓,便低聲道:“關東軍今天要行動了。”瑾菡登時怔住了。祝載圳將抽屜裡餘下的事物都取出放在桌上,無非金條美金之類,澄黃幽綠的斑駁一片,日光下看來極是刺目。“這些帶著應急,你得在北平待一段日子。”他說著又從中拿出張檔案,“這是我存在渣打……”
“你這是在幹什麼?”她開口打斷他,擱在桌上的手微微打著顫,“是在棄家逃難?還叫我也跑?”祝載圳的手僵住了,抬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她盯著他,聲音格外篤實沉重,一字字都砸在他臉上:“日本人還沒打過來呢,張少帥就直接躲到北平了,祝旅長也忙著收拾家當了!——你們什麼都不管,撇下老子拿命換的基業和東三省幾十萬人,只顧得自己逃了!你們怎麼敢這麼幹?全奉天的老少爺兒們可都看著呢,大帥和老爺子也都在底下看著呢——”
他猛地厲聲喝道:“別說了!——讓你走就快走,別的不要管!”瑾菡給這聲音喝得身上一顫,心裡卻越發痛心怨恨起來:怎麼他們都是一樣的,都是隻會一走了之!其實就死又能怎麼樣?死也要死在故土家園,死在至親至愛旁邊——可他們卻偏生什麼都捨得下!她狠狠逼視著他的眼睛,話語越發冰冷刺心,恨不能將所有痛苦都衝自己這唯一的血親發洩出來:“……這幾句就聽不得了?那你不妨到外頭去,去聽聽全奉天的人都會怎麼說——他們會說你們都是孬種,罵你們棄家賣國,他們還會說你祝載圳不配做祝正驄的兒子,你不是個軍人,更不是祝家的男人!”
“給我閉嘴!”他揚手一個耳光狠狠甩了上去。瑾菡猛一踉蹌,撲身摔倒在地上。他臉色煞白,胸臆間像烙了把燒得赤紅的鐵,燎灼地像要炸開似的——這世上他至親至愛的人,他捨棄了名譽和性命也要護著的人,全都是這麼想的!他辯白不了,他也沒有可以辯白的……過了今天,大概全奉天,乃至全中國的人都會這麼想的。
有的恥辱,任何語言辯白都是無力的,怕也只有血洗得淨。
瑾菡緩緩爬起身來,淚痕已散了滿臉。他粗重地喘息了會兒,再開口時,聲音已十分平靜:“十點鐘,我送你去車站。”頓了頓,又低沉道:“你放心,我不走。”說完不再看她一眼,轉身便走了出去。她獨自立在原地,那一掌打得耳中作響頭腦昏懵,連心裡的痛苦也一併麻木了,以至一時領會不出他那句“不走”的深意,只知道是要分別了。直到乾涸的眼淚繃得臉頰發疼,她才失魂落魄地舉目望著四周——她的家,她曾經不惜名譽不顧危險,竭力要離開的地方。直到今日此刻,才知自己對它是有多留戀的。
只是覺悟地太遲。一切已成定局。不論哀求的話,狠戾的話,都改變不了他們的決定。她的戀人要走,她就只能看著他走,她的兄長要她走,她也唯有聽命——不忍離別又如何?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她愛的男人,都是這個時代的亡命之徒,而她能選擇的只有帶走關於他們的記憶。她走到那面掛滿相片的牆壁前,伸出手把它們一幀幀摘下來……父親,嫡母,夭折的兄長姐姐,這些在她生命裡存在過的人。她握緊了一張舊照,眼淚又流了下來;祝載圳與她並肩站在父親身後,微微帶笑,最是難得的踏實安好。
記得那是祝載圳初回國,久別團圓。她知道,她會用離開後漫長的餘生來追憶那日的團聚。
林遷腳步緩滯地走進那間大廳。廳中極為寬展,原是西式風格的建築,卻被生硬地擺上了一色榻榻米和日式矮案,對面端然跪坐著十數個日本人,也是和服與軍裝交錯。佐藤將他推至案前,便上前一步,對案臺中間的中年男子鞠□去,低聲用日語說了句什麼。那人只是微一點頭,便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林遷,開口竟是極為流利的漢語:“林先生,久聞大名了。”
林遷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卻沒說話。佐藤也用漢語道:“和你說話的是板垣總參謀,是我關東軍參謀部的最高長官,也是這裡最瞭解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