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待看清人,便也點頭道:“胡將軍,好久不見。”胡憲貞俯身熄滅了手裡的煙,微微含笑道:“是麼?祝小姐覺得有很久麼?”
他話裡不無調笑的意思。祝瑾菡卻一時沒意會出來,只想著方才一番不正經的玩笑怕是全給他聽了進去,神色間不禁有些不自在,目光便轉到了別處。
這點心思胡憲貞自是察覺了,卻仍不依不饒地望著她——想是因為要赴壽宴的緣故,她去了素孝,難得穿了件天水碧的無袖絲旗袍,領口上別了支碎鑽鑲的蝶戀花釦針。她立在窗邊,微微低著頭,夏日明麗的晨光漣漪般流過臉龐肩頭,泛起粼粼碎光,把她映成了清水裡汪著的一塊淨玉。
“祝小姐今天……”他不覺走近一步,目光沉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半晌才輕輕一笑:“很漂亮。”
張府其實就在大青樓之後,一共三進四合院,皆是仿王府建築。一路青石鋪地,飛簷拱壁,朱廊玉柱,甚是氣派恢弘。沿著石條臺階,過了垂花儀門,穿過起臺迴廊和小青樓,才進入帥府的內宅。祝載圳兄妹到來時,花園子裡已是貴客滿座,花團錦簇。於夫人今年三十四歲,本不是什麼整壽,張少帥卻如此大肆操辦,廣宴賓朋,一來自是夫妻恩重,二來卻是為給外界一個保證:今日之東北依然是安定的,也必將一直安定下去。
張氏夫婦還沒露面,園中賓客卻已來了七七八八,在廊下園中或坐或立,幾個湊在一處寒暄說笑。假山邊的水榭亭子已臨時改做戲臺,一對生旦正在纏綿悱惻地吟著“美眷流年閒尋遍”。祝載圳往那壁望了幾眼,便對瑾菡道:“你先去說說話,我有點事兒。”祝瑾菡情知他是為了哪個,皺眉低聲道:“又來了!這可是在大哥跟前,滿奉天有頭臉的都看著呢,你那點子光彩非得教人都知道?”祝載圳一笑道:“就是因滿奉天的人都在,誰還能看見這個?”說完便轉身往水榭子那頭兒去了。
祝瑾菡攔也攔不住,喊也喊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氣恨得心裡直咬牙。一轉眼卻正看見對面迴廊下站著個男子,正半側了臉與人寒暄。她才一看過去,對方便如心有靈犀似的,抬起眉眼朝這頭兒一望,堪堪正撞見她的目光,當即定住了。
是張治平。她臉色微變,急忙別開眼睛,轉身便走進身邊一群官眷太太中。這幾位正低著聲音切切說著什麼,黛眉粉面間皆是驚惶疑怪之色,見她過來,一位營長夫人便忙扯著她手臂嘆道:“你這時來真算得走運了,方才趙太太說的那個鄭旅長殺妻案,可沒給她嚇死!”
祝瑾菡心不在焉問道:“哪個鄭旅長?怎麼沒聽說過?”眾人便七嘴八舌又複述了一遍,原來正是蔣主席的心腹愛將,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獨立旅的鄭旅長,半月前不知何故將妻子吳英梅擊斃家中,引得南京一片轟動。
“……人是直接抵著額頭打死在地裡的,這個鄭旅長連屍體都沒收拾,當夜就回部隊了。這個女人還曾是北京大學的名媛呢,鄭旅長當時老家有夫人的,卻是從小訂的娃娃親,沒什麼感情,為了明媒正娶這個姓吳的,硬是忤逆父母,休了髮妻,差點兒沒鬧到蔣先生跟前呢!千好萬好,這才幾年,不過是聽了外人幾句風言風語,說太太趁自己駐軍時和別的男人有來往,兩句話就——這男人的心,狠起來可真是沒底!”
這壁才有人感慨完畢,旁邊趙太太便嗤了一聲:“還真當是這鄭旅長爭風吃醋吶?告訴你們吧,這裡頭文章大得說不得。”趙先生是情報處處長,各類秘聞要情自然不斷,她便也成了太太沙龍里的路透社:“家事口角什麼都是為了遮人耳目,其實是這位太太偷了鄭旅長的軍事檔案,和西邊兒‘剿共’有關係的,鄭旅長懷疑她是赤化分子,這才下狠手清理家門呢。”她冷冷一笑,又補了一句:“自然了,也是為給蔣主席表明忠心——反正,不就是個女人嘛。”
眾人又是一陣唏噓驚歎。有的存疑道:“不能吧?共匪的手還能伸這麼長,探子都睡到他們男人的枕頭邊兒了?”也有人篤定道:“十有八九了——她們那些大學出來的洋學生,最愛往那條邪路上走,說不定當時就是瞄準了才勾搭的呢。”立時便有人戲道:“照這麼一說,各位都回家管住男人,別叫什麼‘赤化分子’‘洋學生’給勾走了,也算太太們給黨國盡忠了!”趙太太也笑道:“如今還敢管麼?進家門都先下了槍再說!”
一時又是說笑紛紜,鶯聲燕語。祝瑾菡默默聽著,只覺彷彿是誤嚥下了一塊冰坨子,硬生生哽在胸臆間,一絲絲地透出刺骨的冷來。
她外人群外一展眼,遠遠正看見張氏夫婦領著子女們走了出來,便勉強笑著道了句“失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