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帥不就是因為不肯教日本人得意,才給轟隆一聲炸死了?我看這祝老爺子也——”
林遷手一按截斷他的話:“說這是非幹什麼!隨便他們天翻地覆呢,咱們的日子也還在臺上——好生唱戲就是!”
他這話是至理。世人分三教九流,戲子是最下一等。家國大義從來有王侯將相主持,唱戲的只管在臺上翻雲覆雨。即便像現在生逢亂世,也自然還有人醉生夢死,他們只需趁了這些人的願,繼續演著自欺欺人的良辰美景,國泰民安——管他外頭天塌地陷!
因此才說戲子無情。隨你改朝換代,國破家亡,他們統統不理,只管在臺上唱戲。
可老天似乎偏不教他如願。回來才不過一個月,新起的《長生殿》還沒唱熟,祝宅的吳大總管居然又登了門,還是請林仙郎唱那出《牡丹亭》。只是這回大紅燙金的壽貼換了素白箋,下頭落款也改了三個字:祝載圳。
“我們少爺說,老爺子生前就愛看這折戲,上次也沒聽完;這回過‘五七’,全家人得陪老爺子最後看一回戲。”
吳管家臉上神色寡淡淡的,全瞧不出禍福深淺;趙玉才此番依然是哈著腰,卻是笑都笑不出了。楚流雲見狀急忙把林遷扯到一邊,急促促道:“師哥,這回你可不能去!”
可哪能由得他說去不去?即便祝老爺子不在了,祝家人吐句話砸在奉天城地面兒上,也還是見響見坑。再者張少帥剛把手下的王牌軍第三旅交給祝少爺,明擺著是教他子承父業,張祝兩姓的交情結盟這一世還完不了。更何況——
“何況人家說得合情合理,也算是為人子的孝心,教我怎麼推辭?”林遷道。
雖說是戲子無情,但是自幼那多情多義的戲文唱多了,內裡自有一股痴心腸,忠孝節義這四個字也是知道的。一轉念又想起那日壽宴槍響,看似紈絝的青年嚴實實地擋在父親身前,毫不猶豫以身相待——這股子仁孝勇烈之氣,他暗裡心服。
楚流雲扯著他手臂道:“真非去不可,我跟你一塊兒去!”
林遷含笑搖頭道:“你去幹什麼?也沒個用處。人家真想和我為難,當時就不會放我回來。再說白孟秋也去,他一向氣量小,見你巴巴兒跟過去,還要疑心你偷戲呢。”
偷戲,是梨園行裡第一忌諱。戲是戲子的性命,即便是父子師徒,不經對面傳授而暗地下偷學人功夫竅門,都是至為陰損的勾當,最為行里人不屑不齒。一句話說得楚流雲訕訕鬆了手,只能千無奈萬不捨地看著他收拾好行頭,跟著吳管家出了門。
還是老地方,還是老搭檔,還是那折《幽媾》。不過那日花團錦簇的壽席已改做了肅殺靈堂,祝大帥一方肖像高懸正中,黑紗下戎裝長刀,目光如鉄。
就對著這漫天素幡一堂白燭,纏綿綿情切切的,再唱起那句“……恨單條不惹的雙魂化,做個畫屏中倚玉蒹葭……”
林遷在臺上慣來認真,可不知為何,今兒居然不夠入戲。至少當祝載圳領著家人走到臺前坐下時,他確是分了一霎兒神,竟把繾綣眼光從旁側麗娘身上移開,轉到臺下那男子身上——一瞥下竟有點驚,他和那日見的真不是一個模樣了。許是因除下洋服換了戎裝,壓低的帽簷掩了半邊臉,更襯得他下顎輪廓刀雕斧鑿也似,真不像個血肉活人。
就這一霎出魂,戲裡的柔情蜜意便遲了半分才接上,林遷回過神來,幾乎驚了半身冷汗。好在臺下諸人全無知覺。祝載圳後頭跟著四姨太江明雲和祝瑾菡,連同幾個跟隨祝正璁年久情深的親近家人,徑直走到像前次第行禮敬香。江明雲一身黑絲絨旗袍,鬢角別了朵白絹花,細看臉上還淡淡施了層薄粉,也被眼淚洗得半殘。後頭祝瑾菡卻渾身重素,臉色也白得驚人,統望過去就似個白晃晃的紙影子——她才小了江明雲三歲,去年丈夫死在中原戰場,轉過今年又帶了父孝,這一身白彷彿長死在身上,再也脫不下來了似的。
待眾人都走過了一遍,祝載圳便走到席前,雙手捧著那支手杖奉上首位,後退兩步,靠在旁邊椅上正襟坐下,旁人也照舊樣子落座。於是滿座活人陪了一個鏡框裡的死魂,一本正經看臺上那出才子佳人的香豔風流戲……
“怕的是粉冷香銷泣絳紗,又到的高唐館玩月華……”
祝載圳伸手一摸口袋,轉頭對瑾菡道:“去樓上,把煙給我拿下來。”瑾菡道:“不是說陪父親看完戲?偏指使我呢。”他微微湊頭過去,低笑道:“你手上有蜜,我待會兒吸得香。快去,給哥拿過來。”他含著笑,看著她一路上了樓梯,素色旗袍的下襬搖搖地掩進拐角暗影裡,眼底聚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