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意外來客:那日他教林遷演了那般好戲,雖說最終沒有實質侵犯,依舊把人好好兒地送了回去,但他對他的那點用意已再明白不過——他居然還敢登門自獻?
這人到底是不知廉恥呢,還是全無心肝?
卻原來都不是,而是有求於他——是非求他不可。
今晚楚流雲被豐慶樓請去走場,誰知才在臺上唱著《大登殿》,便被第三旅的幾個大兵當場拉下擄走了。
趙玉才站在一旁結結巴巴說著過往,祝載圳想起晚間和胡憲貞會面時瞧見的那幾個兵痞,瞥一眼旁邊面沉如水的林遷,手一按打斷他話頭:“人叫什麼你也不知道,第三旅統共三千多號兵,教我上哪兒找?”
趙玉才一聽這話有門兒,倒真個兒有點喜出望外,吞吐了下話頭,才囁嚅道:“頭幾天,吳營長一直找流雲來著,流雲沒理他……”
吳志南,張少帥在軍中頭一個心腹愛將,中原大戰時率著六營一連拔了李宗南部守的兩個縣城——就如胡憲貞所說,確是驍勇,也確是難以壓服的悍將。
祝載圳一語不發,只來來回回把玩著銀質煙匣,趙玉才的心也隨著那方小物件在他手指間跌宕上下,卻不敢再開口央求,只能暗裡遞林遷一記眼風,卻見他還是冰雕似站在一旁,垂著眼睛全無動靜,急得恨不能掐著他領子抱怨:來找這位活閻王也是你的主意,到這關口倒一句話不撂!
祝載圳忽然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拿起紙筆匆匆寫個條子,又打鈴叫來吳管家,吩咐道:“去找上李副官,到吳志南那裡,叫他趕快把人放了——告訴他是我說的,包玩戲子倡優是犯了軍紀,叫他自己掂量著辦。”
吳管家應了一聲,祝載圳轉而對趙玉才道:“趙老闆跟著一塊兒去吧,你們那位角兒這會兒不知怎樣呢。”這話說得極淡,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冷;趙玉才聽得胸窩跳了跳,忽而意識到他沒有教林遷走的意思,心頭微寒,遲疑試探道:“那他……”
祝載圳不說話,隻手指間夾著那張字條,挑起眉頭瞧著林遷;林遷凝目看了他移時,唇邊忽而浮起一絲冰涼的笑,淡淡道:“老趙你去,我在這兒等著。”
他不是瞧不透這人對自己動的什麼心思,可既來了便不能躲。楚流雲是他師弟。都是缺爹少孃的苦人兒,才記事兒就一塊兒學藝唱戲,一塊兒吃師傅木尺篾條,一塊兒捱苦受罪。他唱麗娘他演柳生,他扮貴妃他串明皇。臺下是相依為命的人生辛苦路,臺上是禍福相傍的世間痴心腸。他落到這悲絕境地,他哪能不管。
就豁出去自己也得管,雖說自己落到這人手裡,也無非就是同個下場——然而楚流雲演的是女流,他做的是男兒丈夫,麗娘有難,柳生自該將身去抵擋。
正是抱著這點絕然打算,待趙玉才一步三回頭得隨吳管家離去,廳中只剩他與祝載圳面面相對時,他的心裡甚至平靜到死寂的地步了。然而那人只須輕巧一句話,便教強抑的幾分亂又浮了上來:“是你要來找我的吧?你憑什麼就拿準我得幫你?”
他心思太刁鑽,戳人心防一擊即潰。
林遷默了少頃,道:“沒什麼憑不憑的……我來求你,你幫了;你不教我走,我也留了。”
沒想到他唱的戲文婉轉纏綿,私底下吐出來的話卻直白坦率,在祝載圳聽來,已近乎是故意撩逗了。他緩緩走近他,一直近到撥出的氣息彼此相聞:“怎麼,覺得虧了?事不過三,我也放了你兩回了。何況頭兩回是我請你來,這回可是你來找我……難道今晚我留你留得不對?”
真離太近了。他能聞見他身上淡薄的菸草味兒,溫熱體溫直撲過來,把周遭的空氣釀得濃稠如酒,吸進胸窩直教人氣浮心慌。林遷使出二十年的演技功夫,強令自己照舊做個冰雕冷人兒,卻聽見祝載圳輕笑道:“你慌了?方才不是還撐著?我就看看你,你慌什麼?”
他迫他這麼近,確是為了仔細瞧他;見了他也有三回,到現下才覷見廬山真容,原來他是這模樣:略顯清削的臉,線條明晰細緻到挑剔的地步,濃長的眉略微向上斜挑,眼色極是透徹,鬱黑明淨地像一枚汪在清水裡的墨玉——這雙濃深眉眼奪了整張臉的顏色,教人一眼看去,只記得這妙筆勾勒也似的別緻輪廓。
原來,他真實的顏面確也如畫如抹。只不過上了戲裝的柳生是幅鮮妍濃麗的粉彩,而卸了妝的林遷,卻是幀清淡幽遠的水墨圖。
祝載圳忍不住伸手撩了撩他下顎:“原來你生的這模樣兒……”微微側頭湊近他耳邊,低笑道,“比臺上那扮相好看。”
林遷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