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覺。不過時間久了,那處印子也早淡得看不出什麼,我心裡卻是一直記得的。
那會兒才十幾歲罷?我父親常年征戰,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我捨不得父親在外頭槍林彈雨的,自己卻在大後方吃吃喝喝,於是想辦法和大哥打了招呼,在他們重又出發時偷偷混進了軍營。”
聶遠征聽著他在耳邊絮絮低語,腦海中構出一副場景,卻是一個小大人兒穿著過於寬大的軍裝,扛著支比自己還要重出幾分的槍桿努力加快腳步走在整個隊伍最後頭的又逗人笑又惹人憐的模樣,不由得忍俊不禁:“我要是你父親,發現自己兒子神不知鬼不覺演上這麼一出,是說什麼也絕對會生氣的。你和你大哥可真夠大膽。”
沈青明聽了,也不禁笑了起來,“這倒是實在話,當時等到被父親發現之後,那頓罰的確是連大哥都沒逃得過,弄得以後我再跟他求情時比什麼還難,不得不去找二哥;結果二哥也不是個好哄的,他惦記著前車之鑑才剛剛擺在眼前,說什麼也不敢隨便幫我。”
“原來如此,所以等到長大你才選擇了一條和他們都不相同的路?”
“不,他們雖不平白縱著我,待我卻是極親的。再說我若是壓根不知其它諸如此類的存在,又如何投報?走上這條路,還多虧了章先生一直對我的幫扶,正好就是在那次軍旅途中我們互相熟識,從此再沒斷過聯絡。要說我能有今天,少不得也要感謝他。”
聶遠征看著他晶亮的雙眼盯在漆黑中的某個角落,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章……難道是章聞道?”
“不錯,正是他。在法國的時候章先生為了壯大組織,很是活躍了一段時候;國內風聲一直都很緊,反倒讓他不得不被束在地下,伸展不開手腳……”沈青明說著,無端頓了下來。
聶遠征猜測著他的心思,也久久沒有接話。空氣漸漸凝滯,聶遠征重又輕輕撫起沈青明瘦削的脊背,語氣裡帶著化不開的安慰。“早些睡吧……”
他忍了忍,看著懷中人安靜的側臉,還是不由得輕輕呢喃道:“雖然的確是活在黑暗裡,但我們畢竟是同樣揹負著光明去奮鬥的,或許要尋求慰藉和依靠,也未必當真要尋那麼遠處……”
他的話音到了末尾處微微有些上揚,自己也迷惘了自己真正的指向。低頭去看沈青明正挨在自己的胸膛上,雙眼緊緊地閉攏著,卻是早已熟睡的模樣。
第二天聶遠征果然在中午時分如約趕了回來。當他拿著兩人份的午飯推開門時,沈青明還是團成個球兒似的窩在床上。聶遠征當他受傷虛弱,又兼之發熱折騰了半個晚上,也沒多想,伺候著傷員趁熱吃了飯,又端了杯熱水放在床頭,這才匆匆出門趕著上班。
好不容易等聶遠征走了,沈青明卻是無論如何睡不著。平時戲班的事和兩方事務交替地忙著,少不得把心思時時放得活絡些,雖也時不時被贊上一句左右逢源,八面玲瓏,每天思深慮廣,卻著哪裡還有心思吃飯睡眠。可昨夜有個免費的大暖爐熱烘烘地煨著,今天又難得起地晚,這時他是一點兒都睡不著了。躺在暖暖的被子裡,沈青明慢慢梳攏著今天上午從各處聽來的訊息。
前日兩黨的秘密組織會面,雖然被日本憲兵中途打斷,但也是商定了要合作的。可惜因為軍統方面並不敢太過急切的要沈青明參與到合作行動中,怕露出破綻,所以並不能正大光明地在那裡探聽出許多。不過昨天並未訂下雙方合作的具體人選這點倒是沈青明預先從沈湛那裡知曉了的,畢竟這件事事關重大,需要細細從長計議。
說起章蘅藻其人,卻是遠不如趙德銘和譚崇曄那樣深明大義的一位人物,須得威逼利誘才能上鉤。那件事沈湛因為害怕沈青明的雙重身份可能暴露,並不希望他去參加。如果兩黨合作時軍統能派自己參加就好了,不僅名正言順,說不定還能見到章先生呢……
太舒服的被窩,沈青明想著想著,復又沉沉進入了夢鄉。
這一段過於美好的時光,在許久以後回憶起來,就如同一場綿長卻終究以戛然而止做結尾的迷夢。這是他們兩人所不約而同產生的十分相彷彿的感觸。雖然共同的記憶當然還有很多,但這種情悟前的懵懂,未明徹時的朦朧,卻是最為甜蜜且難以捉摸的。
傍晚聶遠征回到家時,卻不料已經是人去屋空了。斜斜的暖陽灑滿一室,聶遠征見床上被褥齊整,地面乾淨,桌椅擺置地也一樣地清清爽爽,竟一瞬間有了些許不切實的恍惚,弄不清到底是莊周夜來夢蝶,還是莊周一夜風流,入蝶之夢。他翻著桌上唯一能做憑證的寫著來日再會的短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