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慢慢墮落,墮落到貧民窟似的老樓背後,照在藍不藍灰不灰的馬賽克上,照在斑斑駁駁的老牆上。姑姑在窗戶上喊:
“楊楊——回家吃飯了——”
張楊一下子跳起來,扔下手裡滿滿的一把沙子,跟玩伴們說“我姑叫我呢”,便往單元門那邊跑過去。出於習慣,張楊往褲子上抹了抹沾滿沙子的小手,卻發現小男孩正在看他。他還沒回家呢。
儘管那時的張楊只有六歲,但他還是覺得往褲子上抹手這件事有點丟人。“古怪的小男孩”看起來總是很乾淨,很蒼白,和他這種從小野慣了的孩子不一樣的。
他放緩腳步走過去。
“你叫楊楊。”
張楊頓了腳步,回過頭去,看著男孩。
和自己沒有什麼區別的童音,聽起來很稚嫩,但口吻卻極其成熟,讓人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
“嗯,”張楊很開心,“你叫什麼名字?”
“穆塵。”
“哦……”張楊在心裡唸了幾遍穆塵穆塵穆塵,然後說,“以後跟我們一起玩吧。”
“不可以。”
為什麼?張楊的頭上盤旋著這樣的問題。噢,對,他一定是怕自己像跛腳的孩子那樣,受欺負。
“我會保護你,他們都聽我的,不回欺負你。”
穆塵轉過臉,頭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張楊。
張楊看到,穆塵的眸子很清澈,裡面似乎汪著水,像一潭清泉,但總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
但穆塵出乎意料地笑了起來,輕輕地笑著,笑到最後咳嗽了幾聲。張楊覺得他笑起來很吃力。穆塵還有別的病麼?他看起來連笑的勁兒都沒有,很虛弱的樣子。
張楊看呆了,姑姑又在窗戶上喊:“楊楊——”
“你媽媽叫你呢。”
“那不是我媽媽,她是我姑姑,”張楊仰起頭喊了一聲,“哎——”
“再見。”穆塵又恢復了先前發呆的樣子。
“……噢,”張楊遲疑了一下,走進了陳舊的門洞大門,“再見。”
關於穆家的流言蜚語,向來是很多的,這一點年幼時的張楊也知道。
一幢幢破舊古老的房屋,裡面藏著無數個精力充沛暗藏殺機的大媽,她們成天把吐沫星子噴到一家又一家,即使是安分老實的家庭也能扯出些不找邊際的話來。
穆塵的爸爸,穆少儂,是個嗜酒的高個子男人,沒有妻子,不修邊幅,似乎有點神神叨叨的,令小孩子很害怕。樓前樓後的小孩子都會遠遠地躲著他,背地裡會叫他“神經病”。
穆少儂是一個詩人,不過是一個窮困潦倒的詩人,據樓前樓後的大媽說,他的詩詞很怪異,一般人看不懂,從來都只是發在一些亂七八糟的雜誌上,稿費很少。
也不知道他是拿什麼來養活他們父子倆的。
大媽們說到這兒,總是很不屑地從鼻子裡呲一聲,令張楊很反感。
張楊雖然很鄙視在背後悄悄議論別人的大媽,但出於對穆塵的好奇,他總是剋制不住好奇心去聽聽,然後將那些支離破碎的流言串聯起來。
——小塵的腿,不定是怎麼回事呢,他也不像是出了車禍的樣子,沒準是……
——沒準是被他爸爸打的!老穆成天神神經經的,孩子們都可害怕了,小塵真可憐!
——可惜了,一個白白淨淨的孩子。
——哎哎哎,我說,小塵他可能不是老穆的孩子。你們瞧啊,老穆都沒有媳婦兒,傳的是跟別人跑了,不定是不是呢,嘖嘖……
——老穆他也沒把兒子當兒子對待!保準兒是他撿來的!
——以我看呀,小塵跟他爸一點兒也不親喲!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父子。
張楊很反感,但他也覺得穆塵跟他爸爸不像。穆少儂面相那麼醜,臉色那麼難看,好像誰欠了他錢似的,怎麼能生出穆塵這樣的兒子呢?
穆塵雖然不是一個美男子,但起碼很秀氣,很順眼吧,白白淨淨的,還有那氣質,那姿勢,像誰家的少爺似的。
他們父子倆倒是有一點挺像的,就是都很神秘。
但是,好像還不太一樣。
那時的張楊還不明白。
穆塵似乎很反感這個爸爸,在張楊的印象中,穆塵從沒叫過“爸爸”,這是他生命中一直缺少的一個角色。他從來都是叫“穆少儂”、“穆少儂”。
以後張楊跟穆塵說話漸漸多了,便覺得挺尷尬。偶爾提到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