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更衣入睡,卻又佇足鏡前。這不尤他,本就沒有什麼人能夠輕易就將視線從鏡中人的臉上挪開……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曾例外。席地而坐,窺鏡良久,元子攸忽然取出了腰佩匕首,握著匕柄,鋒刃向著鏡子,他開始了比劃。
“你不覺得羞愧嗎?”元子攸質問鏡中人,“你堂堂七尺男兒,能歌能吟,能騎能射。你的遠祖是遁跡在大陰山中蒼狼,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滿足不了你的先祖,渴望文明的他們逐鹿華夏,主宰中原,你的祖先如願以償,摒棄愚昧,力求革新,他們開創了盛世,使得後來出生的你成為了堂堂正正的華夏正統……可你呢?”元子攸開始笑,“騎著代馬、穿著華服、讀著儒書的你,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哦……你的臉,好像在說話。”元子攸笑道,“你那張臉在告訴我……你正在依靠它來苟全你自身的性命,苟全你祖先的基業。”
“好可悲……你好可悲……堂堂七尺男兒,能歌能吟,能騎能射……你好可悲……”
鏡中人開始流淚。
“可你不覺得羞愧嗎?”元子攸又笑道,“即便是你這張臉……也是靠你先輩給予。”以匕劃鏡,元子攸突然狠狠鑿了下去,“你為什麼不殺他!!”元子攸倏然暴怒,“你錯失了多少次機會?!你為什麼不他媽的殺他?!”
破碎鏡中那千百隻眼正怒視著他。
片刻,即日將返回晉陽的爾朱榮到達了寢宮。本想與元子攸作道別的他,瞥見背對自己凝視破鏡,手裡拿著匕首的元子攸,想到昨日與元彧那場過節,胸口不禁一悶。那是一種心臟驟停的感覺,不怎麼痛,只是千倍苦楚而已。
“你幹什麼?”爾朱榮走上前去,語調依舊維持無異。
半晌,元子攸方才轉過身來。望著爾朱榮,呆滯的目光忽復幽光。“我有話……想跟你說。”元子攸起身,晃晃蕩蕩走到爾朱榮跟前,喘著大氣,“爾朱榮。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過幾天就要離開洛陽了。”爾朱榮像是明白了什麼,打斷了他話語。望著元子攸的滿面倦容,他又問道,“你怎麼?一夜沒睡嗎。”
元子攸將頭撇回去不理他。良久,他才開口,“你的手下在夜裡騎著馬橫衝直撞到處亂闖,大吼大嚎猶如禽獸一般,叫人怎麼睡覺?”
爾朱榮笑笑,坐到元子攸身邊,“所以我說我過幾天就回晉陽。”
“哼……”元子攸冷笑,“你為什麼不明天就走?!”倏爾滿面怒容,元子攸瞪著爾朱榮,“你為什麼不現在就走?!”
微怔片刻,爾朱榮攤攤手,無奈苦笑,而後便是起身,將欲離開之際,元子攸突然從背後撲了上來。一把掐住爾朱榮的脖子,另一隻手鉗制住爾朱榮的雙手,猝不及防的爾朱榮被元子攸用膝蓋壓在了地上。
“放手。”爾朱榮的語調出奇的冷靜。元子攸充耳不聞。爾朱榮再厲聲喝止幾番。元子攸依舊充耳不聞。爾朱榮終於惱羞成怒,用力掙脫鉗制,一個翻身便與元子攸扭打了起來。漸漸下風的元子攸在一個響亮耳光之後,瞬間軟癱陷地。提著元子攸的衣襟,暴怒正燃的雙目盯梢著對方那雙已然熄火的雙眼,“你發什麼瘋?”又是一耳光煽了上去。粗暴的抽開元子攸的衣帶,爾朱榮將他反綁在了銅柱上。
“等你清醒了,我再過來。”爾朱榮惡狠狠說道。踢開殿門,望著殿前體若篩糠的宦官宮娥,爾朱榮取出佩刀,隨意抓起一個一刀便捅了下去,俄而揚長而去。
爾朱榮的警告正起作用——直到日薄西山,下人依舊皆不敢踏進寢殿半步,更不用說替今上至尊的元子攸鬆綁了。
爾朱榮再次來臨。正著戎裝,推開殿門,元子攸依然被反綁在銅柱上。爾朱榮走上前檢視,元子攸似乎是睡著了。爾朱榮抽出短刀割開了衣帶,元子攸醒了。
元子攸醒了。醒來後的他抬起頭,雙頰依然有些紅腫,他望著爾朱榮,良久,道出了一個字。
“爹?”
爾朱榮目瞪口呆。他一直承認自己是迷戀元子攸的,迷戀的是那具年輕貌美的肉體,迷戀那股無法釋懷、無法淡忘、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的刺激與快感。他認為自己愛上的並不是元子攸,而僅是那具能夠給予自己滿足感軀殼。出於雄性本能,他告訴自己應當保護好它。但倘若元子攸與自己反目成仇,亦或甚至僅是不再能給予自己滿足的時候,自己終將會離去。爾朱榮從不相信自己能夠真正負擔起一份愛情。
但那具年輕的肉體,那具軀殼,不知不覺中,它吐出了一根叫作靈魂的絲線。觸控,包裹,編織,纏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