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發呆。他的眉眼是兄弟裡幾個生得最好的,像皇祖父,英氣凌厲威嚴懾人,生來的人上人。可是他的眼睛不像皇祖父,要更加柔和溫暖,裡面也沒有那麼深沉濃郁的陰晦和疑慮。
冬天是一個適合發懶的季節,我的日子悠閒得要命,每天就是陪父皇皇貴妃他們吃飯喝茶說話,偶爾被紅蜻領著去好玩好吃,除此就是喝藥睡覺,養得一臉肥肉了,還被禹翎嫌棄瘦。
常常能看見離仲。他現在跟老四混,是東宮裡的侍衛統領,跟大安平起平坐。他算的是年少得志,手握要權,是一干新貴裡頭炙手可熱的人物。我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麼想的,也許在他看來,皇祖父所忌憚的事情根本就不算什麼。尤其是現在,世上除了我和父皇自己,再不會有人會知道那個秘密。
離仲他自己都不會知道,他的身上也流著樓家的血脈,他跟我們,跟皇祖父跟父皇跟我,都有著血海深仇。
——當年身為嫡長子的太子病弱,且無子嗣,他死後才有了諸子奪嫡的局面,也是那紛擾混亂的兩年裡,毫無可能的皇祖父才能踩著兄弟的血,登上寶座。
可是誰也不知道,太子死後,一名無名無姓懷有身孕的宮女逃了出去。那宮女難產而死,留下一個女嬰淪落為育嬰堂的孤女,然後被無子嗣的離老爺子抱了回去,幾十年養大成家生子,夫妻兩個又雙雙因病而逝,最後就只剩下老爺子和這個外孫。離仲自己曾經跟我說過,他命中註定親緣淡薄,要孤獨一世,甚至於無妻無子。他只有一位外祖父相依為命,所以更是把身邊的人看得重。他還說,他沒個兄弟姊妹,我就像他想象中那個年幼的兄弟,不懂事有點笨,卻又乖巧,一聲聲喊著大哥,黏著他不放,心口窩著的一塊木炭慢慢暖著,成灰成末,然後全部融進血裡。
那個時候我聽他這麼說,心裡高興得不知道怎麼才好,又心疼他,更是上了心要念著顧著。然而世事難料,借離仲的話來說,怎想得到呢,他居然是我們樓家的人,是我叔祖父的外孫,從我皇祖父的屠刀下因緣巧合逃下來的孩子。時隔多年,他帶著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的熱血和才能站在了御花園裡,站在皇祖父眼前。
——
如果真相大白於天下,那麼嫡系出身的離仲,就是無數有心人的旗幟工具或者藉口。
皇祖父做事向來滴水不漏斬草除根,怎麼能容得下?
幸而那個時候皇祖父已經老了病了,他不再是那能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全部都緊緊捏在手心裡的,無上權威的絕對的君王,他做不到了,再不願意,他也要分點東西來交給父皇。所以父皇接手了對離仲的處置,他網開一面,為我保住了離仲的性命。
當然有代價。
秋獵時候,他因為誅狼救駕立了大功,父皇問他,“離卿自己可有什麼想要的?”,他就只說,想要能接來外祖,閤家團聚。
皇帝親口問,說想要什麼,都能賞賜給他,這是殊榮,多少人求都求不到。他把這麼好的機會就用在了他的外祖父身上。這當然是絕佳的機會,求什麼都必定能得償所願。他不提閒王做下的無理的事情,不提幽禁要挾,只是這麼淡淡一句閤家團聚。這是小事,皇帝沒有必要非得阻止臣子一家團聚。
父皇跟我說:“於情於理,朕都不能駁了他這個要求。你想好怎麼辦了?”
我只道:“兒臣知道了。”
低眉(二)
從父皇那出來,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在宮門發了半日呆,心裡一片空蕩蕩,什麼都想不了。我心煩意亂,頭也疼,撐著腦袋跟小安說:“去把他叫來,他有父皇的聖旨,我要跟他交代……罷了我自己去見他,離仲在哪裡?”
小安不理我。
我氣:“小安你讓開。”
他不說話,也不動,擋著我的路。
小安是一根筋的人,平日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一旦執拗起來,卻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反倒笑了:“你還怕他殺了我不成?”
這話豈不是可笑?在這天子腳下,在皇家宮闕里,離仲怎麼能動得了我?無論我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我都是皇長子,金枝玉葉的王爺。
小安道:“找五殿下。”
“我跟他的事情,與禹翎何干,你找他做什麼?”
小安不聽我話的時候,我也沒辦法,兩個人站在那裡大眼瞪小眼,他不高興,我也生氣。
一直等到老四路過,他現在不比以前,出入都是浩浩蕩蕩的一大群人,雖然遠遠就看見了,可是我心情不好,也沒動。那漂亮的大車輦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