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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見過隨同欽差代天巡域而入秦地的皇長子後,他知道了何為——君。

看他的父親出城十里相迎,接風宴上,稱雄沙場從來居高臨下的秦王,在那年不滿弱冠,單薄羸弱,可能連弓都張不開的皇子龍孫面前斂起慣有的張狂與霸氣,待之已尊禮,低頭躬身。他真真體會到“君”這個字的權威與意義。

低頭,即便是微微一頷首,那也是低頭。稍稍躬身,那也是尊卑,是君臣,是服從。

天地之間只有一個人站在高處,俯視萬物,萬物都是那人的螻蟻。

那人便是——帝。

他的父親忠勇大義的鮮亮外皮下包藏著一顆怎樣的心,四個兒子,他自認最是清楚。因為他們相似,相似於一顆對現狀極度不甘的野心。

他的父親包藏了一顆帝王心。帝王之心高而遠,除卻天下,容不下其他。

犧牲一兩個兒子,又算什麼?

所以,他進京,最受人期待的結果是被天子斬了。

他死了,方能向天下昭示父親的忠,天子的暴。君逼臣反。

只是,為什麼是他?

他想起父親用百鍊精鋼繩索將他捆牢,那張冷硬麵孔上的冷酷與不容置喙,他想他從來都是被父親所厭的。也或者父親最厭的是他自己,厭一句話。

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的母親出生大周朝水鄉,跟父親前幾個夫人不同,並非野旗本族人。他的父親因救駕仁順帝,蕩平韃靼立下不世之功,劃地封王。皇帝賜他無尚榮耀,豐厚賞賜,那些賞賜裡自然包括美人。他的母親如何獨享王寵,摘下一顆不羈英雄心,如何與秦王妃分庭抗禮,各人有各人的說法,那些過往他只從各種隻言片語裡便能猜測一二。他沒有見過母親,他出生時,母親死,死於難產,但也有人說她是自己想死。那個據說胡說八道的家僕被父親處死,但他並不覺得家僕有說錯什麼。一個心懷宏願野心勃勃的王侯本就不該兒女情長,如中原一句古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更別提那個虜了英雄的美人出自帝王之手。

他是英雄折腰的留下的恥辱。

所以,皇長子落馬,秦王府四個公子都在場,但被綁上殿的是他。

他從出生,為父不容,為長房恨,為眾人厭。

他是秦王府的公子,但更是不被期待降生的兒子,是奪夫妖女的賤種,是不配跟純種野旗王子相提並論的雜種。

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王子生活從來與他不相干。

那幾個純種野旗王子還圍著各自的娘討奶吃的時候,他已經能用小弓自己獵野兔。那幾個純種王子跟在自家娘綵衣長裙後面笑他與軍奴士卒廝混在一起時,他已經可以以一敵三,三拳兩腳把他們打趴在地起不來。還是那些純種王子,因為習武弄傷身子唉唉直叫的時候,他早就學會往那些傷口上撒把灰,布條裹一裹,提刀接著劈砍。

他不在乎獵獵朔風,漫天暴雪,不在乎毒辣日頭下曬掉幾層皮,他只在乎終有一天,這個血統虧欠他的,他要全部奪到手中。

但他的父親要他死。

他無力反抗。

他就是個笑話,可悲的笑話。

生下來是個錯誤,自小的隱忍,拼命,努力,還有經後的報復,雄心,都是空談,是一場可笑的白日夢。

除了等死,聽憑發落,他別無選擇。

大明殿上,他的父親扔下最後一句話:“這個畜生任皇上處置,殺剮聽由天命!”走得乾脆決絕。

他知道接下去天子就該對他宣判了。

皇子落馬,天子怒火滔天,他這個秦王公子殿上服罪,看似簡單一樁意外,實則一場博弈,皇帝與藩王的博弈。是誰先挑的頭,已不需計較。博弈的雙方都已經瞭然,天子欲除王朝之患,藩王暗懷問鼎之心。

他,只不過是那場江山弈裡落下的第一顆子,或者說是給整盤棋的廝殺造一個理由。

可那盤棋最終沒有下得起來,因為他這顆子拖了很久,一直沒落。

但在當時,他卻不指望自己會有一線生機。

作為一個即將被處之以極刑的人犯,他跟每一個將死之人一樣麻木,絕望。以至那個仍然臥床養傷,半躺在小榻上被宮人抬上金殿的皇長子憤怒地命人甩他耳光,打得他滿嘴血水,他絲毫不覺得痛,他只是覺得巍巍大殿上,百官林立,他命如螻蟻,這出戏太讓人想仰天長笑。

然後,他依稀聽見一道清越的聲音說道:“賢者不計無心之過,父皇與皇兄何必對一個孩子施以重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