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想,許是這幾日他忍得太艱難了,許是昨晚的杖責已將他的力氣耗盡,許是方才在夢中他再度經歷了一番生離死別,許是父親若有若無的試探已將他逼得無可迴旋。一股熱浪從心中騰出,化作淚水再度溢位眼眶,視線的朦朧引得他心中也一片混沌,他猜許是傷勢引得發熱了,他才會胡言亂語,可是他說出的每一字,卻又如明月臨水一般,清清楚楚地投射著他心底所想。
李成器泣道:“爹爹……如果沒有花奴,我活不到今日……即便活著,也不是現在的樣子。”李旦蹙眉道:“若是有一個機會,能讓你也為他拼了性命,出生入死,報答了他的恩情,你能安心離開麼?”
李成器只覺下身的痛楚漸漸難以忍受,他卻不敢倒下去,他一身骨血都已脆到了極處,只怕這一倒就要連帶那顆心一齊跌得粉碎。他攀著父親的手臂支撐搖搖欲墜的身子,啜泣道:“恩能還,情……我已經還不清了……”
李旦腦中轟隆一響,從前若有若無又被自己努力摒棄的念頭,一時又都湧到了眼前。他還記得二十年前,二哥看見掛在城門上那個少年美豔又猙獰的頭顱,臉色如死人一樣煞白。李旦都記得,當日的二哥、即將被廢黜太子位的李賢,也是這樣攀著自己的手臂,慢慢跪下身去,發出瀕死一般時斷時續的啜泣。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二哥跟那個少年間齷齪的傳聞,與史冊上記載的,帝王對孌寵的狎弄不同,那眼淚太燙了,遠遠超越了狎弄的意義,是讓二哥賠上性命的認真。
現在這滾燙的眼淚、這疼到扭曲的神情,一分不差地落在自己兒子身上,這是太過不詳的徵兆。李旦先是驚怒,他抬起手來,下意識想要打醒兒子,可是他看見自己的手抖得厲害,他愣了片刻,那隻手緩緩回來,替李成器揩去面上幾滴淚珠。
李成器爬起來滑下床去,在李旦腳邊叩首哭道:“是兒子無恥……兒子死有餘辜,爹爹你打死兒子吧!你打死兒子吧!”
李旦在李成器的哭聲中整理著自己思緒,直到他那叩首聲讓他覺得熟悉,他必然是聽過、或是經歷過這幾近的崩潰的祈求,才會在聽到那聲音時,全身上下都覺得痛楚。他細細去思索,那是二哥求母親放了趙道生時的叩首聲,還是三哥求母親放了王妃時的叩首聲'2',是太平求母親放了薛紹時的叩首聲——還是自己,自己在夢中,求母親放了劉妃與竇妃時的叩首聲?雖然他從沒有開口過,可是在他無數次夢裡,他也如兄長妹妹們一樣,叩頭出血,為了自己所依戀的,做最絕望最軟弱的努力。
他們都失敗了,從此後拖著殘缺的半條性命活著,這殘缺如厭勝的詛咒般,烙在他們李家人身上。是不是現在又輪到鳳奴,來體會著殘缺了?李旦在這叩首之聲中萬箭穿心,他彎下腰去握住兒子肩膀,手指撫摸著他已經淤青的額頭,嘆道:“鳳奴,這十幾年,爹爹見不到你時,就寬慰自己,有花奴在你身邊,你大概會快活些,我沒想到,是這個樣子……你這半生被我連累,受的苦太多了,眼下這片刻平安已是難得,爹爹也不知能保你這平安多久……”他似被這念頭堵得難受,喚了口氣,才接著道:“我此生的願望,就是再也不要碰那個位子,看著你和成義、隆基、隆範、隆業過得快活些。聲名與你我,並無多大意思,你們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來日大難,口燥舌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你們不要慮及我,只要你們能快活些就好……”
李旦一邊說,一邊將已經癱軟的兒子扶上床去,他親自起身去熱水中擺了手巾,先為他擦了臉,又浸了冷水擰乾,敷在他額頭上。他進進出出地忙碌,做著此生從沒有做過,又是天下父母最平常的事。他望向兒子的目光溫和寬容,與天下的父母,乃至老馬望著小馬的眼神都相同,那是無論兒子犯了什麼過錯,他在懂得前,就已經先原諒了他。
薛崇簡被母親拘在家中五日,急得心中出火兩眼望穿,終於尋得了機會捆翻了守衛,翻牆出去,先在一個朋友家中藏了半夜。清晨時,便讓人去給武延基武崇訓等人送信,約他們在建春門外相見。武崇訓武延基帶著人來到建春門外,薛崇簡早已依著馬背等候,武崇訓稍稍一愣:“怎麼就你一個人?”薛崇簡懶洋洋一笑,走過來道:“我只找你倆,又不是打狼,帶那麼多人作甚?”
武崇訓與薛崇簡從小到大打得架扳指頭也數不過來了,倒也甚是爽快,跳下馬來摘下幞頭一扔,將袍子撩起別在腰間,對武延基道:“我來,二弟你做評判。”薛崇簡的目光平靜冷淡,他抬手指著武崇訓與武延基道:“你們兩個,一起來。”
家中跑了薛崇簡,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