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從屋角拎來了馬靴:“我給團座找雙襪子去。”
小鹿等不及了,也不說話,也不用人幫忙,自己抓了靴筒,伸腳向內就是一蹬,散碎褲腿掖進靴筒,算是暫時遮了一醜。隨即起身扯了扯軍裝下襬,他用又慌又輕的聲音呵斥道:“去,端水!”
張春生出門給他端回了一盆新汲的井水,看他一頭扎進盆裡,劈頭蓋臉的撩水連搓帶洗。等把頭臉洗乾淨了,又用毛巾纏了手,扯開領口往深處擦。新受的腿傷顯然是被他徹底忘了,他把自己洗得面紅耳赤,饒是如此,還不安心,低了頭不住的看前襟看褲子,又抬了胳膊,把鼻子湊到衣袖上拼命的嗅——在林子裡摸爬滾打的跑了小半個晚上,他知道自己是出了一身的汗。但臨時沐浴更衣實在是來不及了,而且他洗澡又是特別的囉嗦。
忽然留意到張春生正在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小鹿來不及尷尬羞澀,直接對著外面就是一揮手:“去掃掃地,屋裡,門口——藥箱子也給我收拾起來!掃完了再潑點兒水,快去!”
張春生看了他這個慌張模樣,幾乎有點可憐他。一言不發的走出去拿回了笤帚,他在屋裡掃,勤務兵在屋外掃。屋子裡本來也沒有多少傢俱,地上一干淨,整間屋子也就隨之利落了。
掃著掃著,他抬頭向窗外望,見小兵正在拎著水桶往地上撣水,心想淨水潑街、黃土墊道,這哪裡是迎接何若龍?這是要迎接皇帝呀。
這個時候,遠方傳來一隊鼓點似的馬蹄聲響,何若龍真來了。
小鹿站在房屋門口,遠遠的看見何若龍下了馬。何若龍是軍裝打扮,因為是站在了人群中,所以顯得格外高大,是一隻鶴。嶄新的軍裝太合體了,服服帖帖的勾勒出了他結實粗壯的胳膊腿兒。將韁繩與皮鞭隨手扔給身邊的衛士,他摘下軍帽,轉向了小鹿。
小鹿只和他對視了一眼。一眼過後,小鹿天旋地轉的一晃,後背靠在了門框上。雙方相隔那麼遠,他其實根本沒有看清何若龍的眼睛,可是隻要想到何若龍在看著他,他就像要承受不住似的要癱要軟。他的確是以著迎接皇帝的心來迎接著何若龍,只可惜他沒有紅地毯,他只有淨水和黃土。何若龍看他一眼,也像是皇恩浩蕩,他這草民,承受不起。
何若龍邁著大步走向了小鹿,步伐是豪邁的,心情卻是惴惴的。他看不清小鹿那一肚子彎彎繞繞的心腸,他只看見小鹿板著臉站在門前,掃了自己一眼之後,便垂下眼簾面對了地面。
何若龍活了二十六年,一直挺要強,沒幹過死皮賴臉的事。但是這一回,他決定不要臉了,幹它一次!
一鼓作氣走到小鹿面前,他的呼吸有些亂,聲音也有些顫:“小、小鹿,我來看看你。”
他騎馬跑長路,也是一身的汗。潮熱的汗氣撲到小鹿的鼻端,小鹿緩緩的一眨眼睛,頭腦又有了一瞬間的眩暈。
潰兵一樣,他拖著受了傷的腿往後退,往屋子裡退,一步一步退得慢,因為其實是不甘心退,其實是想把何若龍堵在門外,趕回河北。最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依然是不抬頭——不敢抬頭。
何若龍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面也坐下了。小鹿不抬頭,他也不抬頭。他看著小鹿的手和腿,小鹿也看著他的手和腿。互相都感覺對方的手和腿很親,是久違了的物件,然而也只是看著,誰也不敢亂動一下。
後來,還是何若龍先開了口,喃喃的,沒有豪氣:“我本來以為你會直接回天津。”
小鹿忘記了自己對他撒過的謊,所以下意識的反問:“我回天津?”
何若龍暗暗的做了個深呼吸,想要平息自己的心慌意亂:“當時我以為你真是要回天津,也就沒敢再去找你。後來聽說你到了東河子,我才明白過來。”
小鹿盯著何若龍的腳,聽見自己的嗓音低沉鏗鏘,做金石聲:“明白什麼?”
何若龍深吸一口氣,然後很勇敢的笑了一下:“明白你騙了我。”
小鹿沉默了。
沉默許久之後,他開了口:“你吃飯了嗎?”
何若龍輕聲答道:“沒吃。”
小鹿站起了身:“你坐著,我讓人給你預備晚飯。”
晚飯很快擺上了桌,有葷有素有稀有幹。何若龍坐在桌前一個人吃,小鹿進了隔壁臥室,獨自坐到床邊點了根香菸。
小床的床頭頂了牆。小鹿歪著身子,用肩膀倚靠了牆壁。一牆之隔,是何若龍在連吃帶喝。他聽著輕不可聞的碗筷聲音,同時一口一口的吸著煙。忽然仰起頭翕動鼻孔嗅了嗅,他想在空氣中辨別出何若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