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阿凡的飯菜都是遵醫囑,清淡的,營養豐盛的,搭配合理的。
給我的,則全是按我喜歡的。我的口味一向比較重,尤其嗜辣,我雖在外多年,但是仍舊最懷念家裡的食物,而乾孃的飯菜做得最地道,梅菜扣肉,紅燒豬蹄,味重而不膩,或酸或辣,都是一絕。
記得當年住校,阿凡的食量總是我的兩倍,拿著一個大碗極富豪氣的叫著六毛錢的飯,或者帶著我出去大吃大喝,食堂的阿姨都很喜歡這個充滿陽光的少年,每次都要多給他一點。可是如今,我守在他床邊,飯菜基本上都是滿滿端進來,又滿滿讓乾孃端出去的,他就這樣子一點點在我面前枯萎了,最是殘忍。我也常勸他多吃一些,他不理我,徑自換了話題,我拿他沒辦法,又不想到了如今還再吵架。
吃了飯,乾孃把碗筷洗了收拾了,便總是站在床邊和我說話,她也知道阿凡是勸不動的,便只能婉轉的和我說,其實是說給阿凡聽,勸他能夠去醫院,好好接受治療,興許還有救。可是阿凡不肯,把頭扭向一邊,他從來這樣固執。
我坐在旁邊不說話,只偶爾點頭表示認同。
44
我選擇在C市冬日難得的一個有太陽的晴天扶著他出門到外面走走。
阿凡半躺著身子說要自己穿衣服,乾孃把羊毛衣和呢子外套都準備好了放在床頭,可是阿凡因為進食太少,已經連扣扣子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竟然虛弱至此,我黯然神傷,於是湊過身去幫他把釦子一粒粒扣上。
他的氣息落在我的頸上,十分微弱,早不像當年那麼熱烈了,我卻仍舊覺得充實,盈滿了整顆心。
寒冬十二月,梧桐樹光禿禿的落盡了葉子,葉子的一生恰如人的一生,經歷春夏秋冬四季然後埋入泥土,不復再生。我們活著,經歷最美好的青春,然後衰老,然後死亡,沒有超度,沒有來生。
阿凡走得很慢,走兩步,要停三步,我扶著他,陪他佇立,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他這樣並肩站立過了。
冬天的陽光形如虛設,只有風還是很烈很冷,把梧桐樹梢僅有的幾片葉子都吹落了,有一片,落在阿凡肩上,我想我明明已經遠走了,又何必,在最後的時候,心生不忍,回頭了。
在我手中的阿凡的手臂,只有衣服,握不到手骨,我嘆一口氣,“你去醫院,我陪著你,好
不好?”語氣極盡溫柔,像在哄一個孩子。從前只要我說出“我陪著你”這四個字,無論我有什麼要求,阿凡都會答應。可是如今,阿凡只是默然,那雙純黑色的亮晶晶的眼睛也再不會放出如昔日的光芒了。
我記得幾年之前,我們常常在深夜打電話,有一次,他毫無預警的半夜打來,我看了眼表,凌晨兩點。
那時我正在讀林語堂寫的一本書。
我問他,“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來?”
他說,“你在幹什麼?”語氣有點醉意。
我說,“在看書。”
他問,“你在看什麼書?”
我說,“林語堂的書。”我的聲音有點細,自大學分手之後,我和他之間越走越遠,那些一起聽的歌,那些一起看的動畫片,那些一起玩的遊戲,一起逃過的課,都已經隨著年齡遠去,沉澱在歷史深處了。越長大,各自謀生,我和他重疊的部分,也就越少,回頭看,彷彿是我在背叛他一般,偷偷摸摸有了其他情人。
他沒聽清楚,他那邊很吵,震天響的音樂和吵鬧的人聲,遂又問了一句,“什麼書?”
我耐心答,“林語堂。”
他遂回了一句,“哦,就知道你只喜歡這些。不是物理就是文學。”
我莞爾,歲月老去,他卻似乎永遠停留在最張揚的年紀,不肯收斂。我是被他落在了身後的。
他說,“你給我念一段吧。”
我如蒙寵召,一時無所適從,他平日從不和我談我看的書,我問道,“從哪裡念起?”
他唔了一聲,說,“就從你現在讀到的地方念起吧。”
我攤開書,床頭的檯燈打下來,把聽筒握在手心,像戀人絮語般愛撫著那段文字,“可說人之永生是種族的,而寶石的永生是單獨的,木蘭遊觀始皇無字碑那一段尤說得詳盡。那一塊石頭無情無感,故永遠生存,人為有情之動物,故個人死去而家族卻永遠流傳。有人說這不過為要充滿人求永生之慾望,強為解釋,但我說有深道理在內,非妄言也。”
我還未唸完,他便結束通話了。
我聽得到他聲音裡的沙啞,我能猜得出他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