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彩婉轉,滿目流光,影影綽綽,滑過一絲促狹笑意。
第十七章
京城護國公府自從燕家被問罪起就荒廢了,二十年風吹雨打,府門前高掛的匾額早已不知去向。
那年元宵過後,先帝猝然發難,一道聖旨命御林軍將護國公全家悉數軟禁府中。彼時,護國公正帶領三子二孫戍衛青州,府中泰半皆是女眷婦孺。先帝下了狠勁,一心要置燕家於死地,京中各大世家互有罅隙,樂得隔岸觀火,於是護國公勾連外族意圖謀逆一案竟在短短半月之內就結了案——鐵證如山不容辯駁,誅九族,滿門抄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遠在青州的護國公及成年的燕氏子孫被就地革職,押入囚車,抵達京城後徑自便送入刑場。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而被囚禁於護國公府中的女眷們則悉數於府中就戮,包括稚齡的護國公幼孫。小小的孩子,屍身被抬出時,滿身都是鮮血淋漓,連臉都被刀劍利刃刮過,其狀之慘駭人聽聞。
京中暗中流傳一種說法,先帝下手太毒,燕家死得太冤。怨氣太大,是要化鬼來害人的。於是二十年來,偌大一座護國公府空空蕩蕩佇立原地,卻沒有一人敢在裡頭過夜。有人言之鑿鑿,子夜時分從府門前路過,聽到裡頭有孩童的哭聲。定是那位小公子死得悽慘,正捂著臉痛哭。
一臉絡腮鬍的男人搓著下巴,義正言辭地反駁:“呸!胡說!爺被老爺子拿馬鞭抽得滿院跑的時候都沒哭過!奶媽說,爺自孃胎裡落地的時候,都是咧著嘴嘿嘿樂著的。”
與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著斗笠,帽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瞧見緊緊抿起的雙唇,唇角微微抽動,顯露出一分無奈。
“說到愛哭,有人小時候那才叫愛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絡腮鬍男人說得興起,說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喲……”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著眉梢向青袍男子拋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聲,不理會他的嬉笑,偏頭轉向另一側。
絡腮鬍男人笑了笑,見四下無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躍掠過高高的牆頭,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後,他抬臉環顧四周,一雙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牆外的輕鬆嬉鬧再尋不見一絲痕跡。
“天快亮了,趕緊。”青袍男子緊隨在他身側,見他凝滯不動,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詢的目光擦著帽簷望向陡然靜默的男人,那麼愛說愛笑、抱著腿疼得在床上打滾都不忘在乾嚎中佔他幾分便宜的人,雙膝一彎,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敗的國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面上已是一片愴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回來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護國公府祠堂靜靜隱沒於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無聲,只憑投注於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頭髮毛,繼而暗生敬畏。火石相擊,點亮供桌上殘餘的半截白燭,一豆燭光被夜風吹拂得搖擺,勉勉強強燃起三炷清香。積年的黴溼之氣裡,似有若無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當年擺滿了整張供桌的靈位早在那場慘事中被一把火焚燒殆盡,先帝恨透了燕家,沒有掘地三尺將燕家祖墳刨出來挫骨揚灰已是仁慈,聽說這還是幾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諫的結果。
人世荒唐,見利忘義的不少,可畢竟還有忠厚仁義的。叫人憤世嫉俗得恨不得毀天滅地,心底裡卻終究存了一處柔軟。
燕嘯扯下黏在頰邊的假須,從懷裡掏出個小香爐,恭恭敬敬擺上供桌,而後把手裡的檀香插入:“孫子不孝,一直沒有回來看看。從前年紀小,田師爺不讓。後來大了,風頭也過去了,想回來給祖宗上個香又覺得沒臉。咱們家精忠報國了好幾輩,末了到了孫子這裡卻落草當了個土匪,好說不好聽。就連這,也是託了祖宗庇佑,在西北留了人脈。總算老天開眼,賞了孫子點臉面,拿下了靈州,這才敢回來跟列祖列宗稟告一聲……”
蛛網遍佈的祠堂裡,他跪坐在供桌前的空地上,旁若無人地喃喃敘話,兵荒馬亂中被田師爺搶抱出府、臉上抹了泥一路顛沛流離靠要飯掙扎著活著走到屏州、被葉鬥天收養、唸書習武混綠林、做了嘯然寨大當家,隨後,出兵靈州……他一路滔滔不絕地講,二十年人生路,侯門嬌子到江湖浪客,平素孤鶩城裡死了只雞這種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被說成一段跌宕傳奇的伶俐口齒,如今說到自己,卻一字一句都說得平淡,不喜不悲不怨不嗔,欺凌受辱皆成過往,家仇國恨恍若煙雲。只他口若懸河不願停歇一般地傾訴著,從從容容的模樣,彷彿閒話家常。
他說的私事,就是回京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