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那兩條跑得麻木了的腿,一下酥軟下來,象被伐倒了的一片叢林,伏地而倒。大路旁,河溝邊,古樹下,三五成群,橫七豎八,一個個彷彿中了瘟疫一般,除了口中在不住地喘息著外,四肢皆已動彈不得。不過,也有個別體魄特別強健計程車兵,趁混亂之機,軍紀蕩然,獨自提著槍,摸入百姓早已逃空的鎮子上,尋找食物,撈點“外水”。
黃昏退盡,天幕上掛起滿天星斗,收割後的田野上,蛙聲蟲鳴依然如舊,只有這些大自然中的小生命,沒有感觸到世道的變亂,人間的滄桑,它們自由自在地覓食、鳴唱、嬉戲,沒有疾苦也沒有憂傷。
“他媽的,整天沒命地奔跑,又不知往哪裡去,弟兄們一個個都跑散了骨架!”水田邊,一處僻靜的草坡上,幾個疲乏的下級軍官席地而臥,嘴裡叼著菸捲,正在長嘆短籲、發著牢騷。
“看樣子,黃司令要把部隊拉到廣東南路去。”
“很可能,他是廣東南路人,現在林虎軍長又已離隊他去,他正好把部隊拉去投粵。”
“他們要去廣東,由他們去好了,我們是廣西人,與其到廣東去被別人收編、遣散,流落他鄉,還不如就地散夥,弟兄們回家也近一點!”
“不,我們既不能跟他們去廣東被人吃掉,也不能就地遣散,出生入死六、七年,炒了幾年‘排骨”才熬得這杯’蓮子羹‘①,如果被人吃掉或遣散,丟了手中本錢,又到哪裡去找飯碗?“
①舊軍中謂當排長為“炒排骨”,當連長呼為“蓮子羹”。
“聽說陸老帥也敗逃到邊關龍州去了,我們不去廣東,又投奔何人呢?”
“是呀,怎麼辦?李邦統怎的還不見回來呢?”
這幾位連長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嘆息著,但卻毫無辦法。時局變幻,前途渺茫,他們地位卑微,實力弱小,雖深為個人之處境而憂慮,但又無能為力。他們的營長李宗仁不久前剛晉升為邦統,但實際統轄的仍舊是他這一營基本部隊。隊伍在六靖宿營,李宗仁到總司令部去了,令部下幾位連長在此等他,說有大事商議。連長們估計,李宗仁要與他們商議的大事,必定是與今後的去向有關,因此他們的議論也自然圍繞著這個問題,但是議來議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沉默了一陣,第三連連長鍾祖培那粗暴的嗓門響了起來:
“他媽的,老子才不投靠廣東人!我看把隊伍拉上山去,只要手上抓著本錢,落草也幹。陸榮廷不是土匪出身麼?他手下的大將譚浩明、陳炳焜、沈鴻英、莫榮新哪個不是做過土匪頭。”
“我堂堂軍校學生,做土匪,不幹!”第二連連長尹承綱是保定軍校第一期畢業生,堅決反對上山落草。
“嘀……達……嘀嘀……”
鎮子那邊,突然吹響了出發號,幾位躺在地上爭論不休的連長,神經彷彿被電猛地一擊,都不約而同地從草地上跳了起來。朦朧的月光下,一支大部隊影影綽綽地繞過鎮子,繼續前進。幾位連長陡地緊張起來,多年的軍事生涯的經驗提示他們,部隊臨時改變宿營決定,而且又急急向廣東方向開去,證明他們判斷的正確——黃司令果真要把隊伍拉去廣東了。他們的前途,他們的命運,都將在這瞬間決定下來。
第一連連長封高英不由仰天長嘆一聲:
“只好聽天由命啦!”
尹承綱、鍾祖培和第四連連長林直廷都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得達得達……”
一陣陣戰馬的疾馳聲,由遠而近,月光下,一匹高大壯實的戰馬,四蹄密密地敲擊著路上的石子,馬蹄鐵砸出一串串閃閃的火星子。幾位連長見了,彷彿落入茫茫大海之中的遇難者,看見了迎面駛來的救生艇一般。
“營長回來了!”
戰馬馳到草地前,一聲長嘶,前腿高高提起,捲起一陣旋風,馬背上倏地跳下一人,雖在疾馳之中戛然而止,但騎者卻著地輕盈,身子不閃不歪不頓不喘,顯出他卓越的騎術和強健的體魄。
“營長,怎麼樣,我們走不走?”
四位連長一齊圍了上去,焦急地詢問著。李宗仁雖然剛升了邦統,但連長們還習慣地稱他營長。
“你們說呢?”
李宗仁倒提著那條皮製馬鞭,雙手背在身後,看著這四位曾經與他患難與共的部下,平靜地問道。
“我不想跟他們去廣東!”鍾祖培道。
“我不想跟誰上山當土匪!”尹承綱道。
“我不想遣散部隊!”林直廷說。
“我聽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