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最適合商隊旅行的時間, 儘管這時很不安全。我跑到車站時,我乘的那班火車已經進站了,擔心晚了,我慌忙上車。在車廂裡, 我才注意到站臺上全副武裝的警察。 火車是開往庫爾勒的,從庫爾勒再坐幾小時的汽車便是庫車,古稱龜茲,玄奘曾在那裡停留了兩個月。還沒坐穩,乘務員就過來查車票、身份證和護照,問我哪裡上車哪裡下車。10分鐘後一個乘警又要求看我的證件。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又仔細地審視我護照上的照片。 “你們在抓逃犯?”我開玩笑說。 “什麼逃犯?這是我的工作。”他嚴肅地說,似乎對我的玩笑並不感興趣。走開前他又對我說:“你要看好行李,如果有鎖,把行李鎖到床腿或桌腿上,要是沒鎖,把東西都放到枕頭下。” 我對他說了聲謝謝,很奇怪他這麼認真,但是注意安全沒有壞處。 對面是一對維族夫婦, 那個男的伸了伸胳膊,聳聳肩,繼續用我聽不懂的維語說話。我感覺自己多餘,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最好。我起身散步, 從一個車廂走到另一個車廂,直到無路可走。下一節車廂的門鎖著,玻璃上蒙著一塊深藍的簾幕。一個漢族男人在過道吸菸,我問他,那邊是不是有貴賓, 一般老百姓哪裡用的著這麼保密? 他笑道:“你不是新疆人吧?罪犯和你坐同一趟車去勞改農場呢。你上車的時候沒注意到有些車廂的窗簾是關著的?” 我心裡咯噔一下, 脫口而出: 〃我們沒有危險吧?〃 〃有什麼好怕的, 現在他們能幹什麼? 要是他們沒被押著, 我們就倒黴了。〃 我長長地出了口氣。想當年玄奘在這裡也遇到了盜匪, 他們是絲綢之路上最大的威脅。儘管高昌王給他派了一行人,但他依然未能倖免。離開高昌不久,玄奘和他的人馬就遭到一群強盜攔截,幸虧他們搶了一些財物就揚長而去了。但是另外的數十名商人就沒有這麼幸運:他們深夜出發趕路,第二天早上玄奘趕上他們時, 只見屍橫遍地,血染黃沙, 性命財貨被洗劫一空,可憐他們還沒有走出幾里路就遭如此下場。慧立說,玄奘被這次事件深深觸動,從此夜裡不再趕路。 隨著絲綢之路的衰落, 塔克拉瑪干的綠洲沉寂了, 再也看不到綿延的駝隊,再也聽不到悠揚的駝鈴。荒漠的戈壁、茫茫的沙海、高聳的雪山是天然的阻隔, 而且這裡距京城如此遙遠。清王朝在18世紀重新控制了這片疆土之後, 稱其為 〃新疆〃, 而且很快就把它作為最重要的流放地。皇帝自詡受命於天,死刑過多有損他的合法統治。流放顯示了天子的仁德,也給邊疆增加了勞力。從剛直不阿、敢於直諫的大學問家紀曉嵐, 到虎門消煙的民族英雄林則徐、鄧廷楨, 都曾放逐於此。新疆就是中國的西伯利亞, 烏魯木齊, 這個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中最年輕的城市, 就是在乾隆年間由遠征塞外的軍人、當地的百姓和來自各地的流放犯共同建造的。 1949年以後, 我們沿用了過去的傳統。歷次政治運動都揪出一大批 “階級敵人”,其中不少被送往新疆勞改農場。再加上各種刑事重犯, 使這裡的犯人越來越多。在許多人的眼裡, 新疆似乎就是一個遙遠、荒涼的放逐之地, 而這種印象在我很小的時候, 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了。那時候, 每當我淘氣時,父母就嚇唬我說:“再不聽話就送你去新疆, 到姑姑那兒受罪去!別想再回來!” 新疆在哪兒, 我也不清楚, 只是覺得那是一個非常偏遠、去了就回不來的地方。為什麼姑姑會到那裡去? 後來我才知道, 姑姑1952年支邊來到新疆。那年政府在村子裡招募志願者,她看見宣傳圖片上的新疆就像人間天堂:藍天下, 無邊無盡的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豐饒的土地上長滿了瓜果, 維族少男少女英俊漂亮。於是她動了心思。但是我爺爺一聽嚇壞了,勸她千萬別去:“只有瘋子才會去那兒,那是個關押犯人的地方!”姑姑不聽,她不願在窮鄉僻壤待上一輩子,新疆是她改變命運的鑰匙。一天晚上,她沒告訴父母便悄悄離開了家。 我長大後,家人鼓勵我給姑姑寫信,但又不讓我提起我們家的生活,免得她想家。我在信中只是一再重複我們多麼想念她們一家,結尾總是那一句:“希望有一天能見到你們。”很快我意識到,這一天遙遙無期。母親說,去新疆要坐七天火車,一天汽車,我們家和姑姑家都付不起這筆路費。終於在1980年,姑姑、姑父帶著他們四個孩子來看望我們; 兩年後, 我和父親又去了趟新疆。多年來,我家和姑姑一家大多數時間只靠通訊保持聯絡。從我自己來說,對姑姑並沒有太深的感情,但是父親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他們天各一方,難以見面,作為哥哥,對她照顧不多,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