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瓷器沒有刀具,沒有尼龍繩子沒有沉重的鐵器。她還給他吃藥,讓他沒有力氣掙扎反抗或者逃跑。他越來越難以得逞。
他就在這狹促的房間裡吃飯睡覺,用痰盂大小便,剩下的時間就是坐著,和母親面對著面。他們一言不發,房間因為太靜,能夠聽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總是很急促,由此可知他仍舊活在對一些往事的沉湎和深陷中。可是母親只是冷靜肅穆地坐在他的對面,宛然是一尊值得景仰和膜拜的菩薩塑像。然而她又是如此尋常,只等著下一頓飯時間的到來,起身出去做飯。
吉諾的跳馬(8)
他若無其事地吃喝發呆,然後伺機自殺,他試過割腕,吃藥,撞牆壁,企圖跳樓吞嚥魚骨……可是母親的力量是這樣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劃傷過,她被他的掙扎踢得傷了踝骨,可是她還是堅強地挽留他。並且她不對他大發脾氣,她甚至很少言語。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騰,照常地收拾著殘局。
日復一日。直到很久之後一個大雨初晴的午後,暖和溫好的陽光射進來,那一刻的眩目
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暉光端詳著母親的臉。他發現她已經老去了那麼多,她曾是優雅而一絲不苟的女子,腦後的髻總是整整齊齊地高高挽著,在固定的位置插上一根絳紅色鑲滿水晶顆粒的簪子。可是現在她的頭髮很亂,白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沒有修過的眉毛上,像是好幾季沒有人過問的野草。她雖然這麼端好靜穆地坐著,可是他發現她毫無氣力,縱是她努力地挺直身體,亦帶著無法扳直的彎度向前傾斜。他覺得她像是個漏洞百出的木偶,牽強地站在臺幕前,艱難地應付著,只等著落幕的一刻。她是這樣的不可一擊。
因著他和母親上一次激烈的爭執,母親的腳踝受了傷,現在仍舊腫著,曾纖細的小腿上好像忽然結了一個碩大的瘤。應該會是多麼疼,可是她從未說過。她宛如一面默無聲息的牆壁,一次一次無聲地把他狠狠發過來的球擋回去。
倘這不是因為她那麼地疼愛著他又是因為什麼。
倘這世上除卻如此姑息放縱他的她,他還剩的什麼。
他張了張嘴。母親看到了,她立刻站起來,問:是要解手嗎?
他搖了搖頭,終於張開嘴。因為太久沒有說話,他用力了好幾次,嗓子口才有了振動。他說,你以後不用再守著我了,我想通了,不會再尋死了。
母親的嘴角僵硬地被牽動了一下,她的表情如一個小女孩兒一樣地委屈,哀怨地問:是真的嗎?
是,他說。他注意到他那已經迅速衰老的母親的整個身體都在顫動。他甚至有些擔心她因為過於激動而昏過去。
母親又說:能不能答應媽媽,永遠也別離開媽媽,更別再回B城去?
他想了想,說好。
然後就是十五年。有時候忽然想起,他會對這個數字十分懷疑。十五年應當是多麼長的一段時光,可是竟然那麼輕易地讓他過成了短短的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就從他的眼前飛掠過了。而這是確切的,十五年裡,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地生活在這套房子裡,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最終把日子過成一種簡單而機械的重複。母親找到一份紡織廠女工的工作,每日清早上班,天黑回家,很是辛苦。起先他每日呆在家裡,看看電視,買菜,燒他和母親的飯菜。他想要出去工作來幫母親,然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歲,母親始終不同意。直到他過了二十歲的生日,母親才勉強同意他到街口的小型超市打零工。他做過收銀員,倉庫保管員。但是他的腦子卻因著從前的事明顯受到損傷,不能記得一些確切的數字,總是出錯。他一次次被辭退。最後他在這做小城的遊樂園裡找到一份輕閒的工作。遊樂園裡早年建了一個觀景塔,現在因為陳舊而很少有遊人登上去遊玩。後來遊樂園買了一架十分高階的望遠鏡放在上面,一元錢可以看一次。望遠鏡的功能強大,一直能看到毗鄰的城市。甚至某個居民樓上正在拌嘴的夫婦。於是開始有了遊人。他找到的工作就是看管這架昂貴的望遠鏡,並且對遊人收費。他對於這個工作十分滿意,因為他在沒有遊人的時候,自己站在鏡前觀看,一直可以看到B城去。他堅信,遠處那濛濛的一片顯現著微略的暗紅色的,就是B城。
像額頭上的一塊血斑。他想。
他就這樣,白日裡坐在觀景臺,懶洋洋地倚著牆壁,眯著眼睛望著那架望遠鏡。他也會格外好心地讓沒有錢的小孩子湊上去觀看。他現在在一個很高很危險的地方,他望下去看到行人像是倉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