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攔不住。
楊烈雙腿一軟,摔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很累,身心俱疲,累到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他已年近五旬,沒想到還要承受這樣的家門不幸。昭兒,昭兒,他在心裡呼喊著。心如刀絞,他知道此刻要去找一個人。他站起身來,恍恍惚惚地向西苑走去。
楊家在開封的宅邸分為五個院,楊烈和林氏及胡氏的臥房在南院,楊昕和妻子在東苑,青羽和楊昭在北院,中院是前廳後廳和書房,靈先生一個人獨居西苑。剛搬進新居時,兩位夫人對楊烈把環境最優美房舍最寬敞的西苑讓給靈先生一個外人感到十分不解,私下裡都說楊烈糊塗。靈先生也不退讓,當下帶著那些二十年前他就帶到楊家來的琴劍書籍住進了西苑,深居簡出。青羽入伍後他便沒有弟子可教,每日也就彈彈琴,看看書,對著棋秤擺擺棋譜,倒像是個師爺。靈先生看上去二十來歲年紀,但二十年前他初到還只有兩間茅屋的楊家時就是這幅相貌,二十年來絲毫未變。他剛來時楊晟還在蹣跚學步,轉眼間兩人看上去已經是同齡人了。楊府下人中間本來傳言靈先生是妖怪變化的,後來從來沒見他害過什麼人,漸漸的流言就變成了靈先生是身負道術的得道高人,所以不老不死。至於他為什麼久居楊府,就無人知曉了。
通往西苑的小徑曲徑通幽,花木繁盛。切切淙淙的樂聲越過掛滿了紫藤花和鳳凰花的低矮院牆飄進楊烈的耳中,他的心緒忽然平和了許多。正是寒冬臘月,剛下過雪,花木大多是枯枝敗藤,在白雪掩映下一片蕭索,但這樂聲卻讓它們看上去欣欣向榮,洋溢這溫暖的春意。楊烈耐心地守在靈先生的房門口,等他彈完這一曲,許久樂聲才停下。這時楊烈的心情已經像一潭春水般柔和寧靜了。他聽得靈先生道:“請進”,便走近屋去。靈先生吩咐書童收起案上的琴,請楊烈坐下,在案上擺上茶具,親手為楊烈泡茶。楊烈這才想起他也許久沒見到靈先生了,繁忙的公務到底讓他錯失了多少東西?靈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沉靜。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嫻熟地操作著一道道繁複的工序,熱水蒸騰上來的霧氣讓他的臉近在咫尺卻看不真切。溫暖,清香,醇厚,甘甜,靈先生給所有人留下的印象都是這樣,就像他泡出來的茶。一杯淡黃透明的熱茶遞到楊烈手中,靈先生在他對面坐下,淡淡道:“昭兒去找過你了。”楊烈苦笑道:“你什麼都知道。昭兒的那些話是你教他的?”靈先生搖頭,“你知道的,我不會這麼教他。但我的確有事一直瞞著你,昭兒是我此生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無論是武功還是才智。他的武藝一直和青羽不相上下,文才比晟兒還要高出幾分。”
楊烈的心痛得像是要炸開來,昭兒在自己眼皮底下長了十六年,從襁褓裡的嬰兒到玉樹臨風的少年,他竟從未真正瞭解過他。他自認為昭兒是他最寵愛的孩兒,可笑,可笑!難怪昭兒對自己日漸疏離,是做父親的沒有盡到責任啊。他顫聲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靈先生道:“因為昭兒要我別告訴你。他說他很懶,只想做個普通的人,平凡地度過一生。他這麼和我說的時候,只有六歲。後來家境越來越殷實,他就更加不想出人頭地了,遊戲人生,縱情山水,然後和他二哥一樣封妻廕子,庸庸碌碌便好。”他頓了頓,望向窗外蒼茫的夜色,像是陷入了回憶,“後來青羽來了,我從來沒見他那麼興高采烈地說起過什麼事物,青羽是頭一個。有一天我和他下棋,他突然說他和青羽約好了要振興楊家。他說雖然會很累很麻煩,但是青羽要他做的事,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他都會去做,而且一定會做成。”
振興楊家,這話要不是從靈先生口中說出來,楊烈一定嗤之以鼻。在他看來楊家從兩間小茅屋開始日益興旺,現在正是如日中天。人丁興旺,兒孫繞膝,他楊烈和楊晟的仕途也一帆風順。他難以置通道:“昭兒說的那些都是真的?”靈先生淡淡道:“真耶假耶,是耶非耶,與你何干。你既已認定了自己職責所在,便不會後退一步。昭兒一定要走,你一定要留,一場離別在所難免。”楊烈長嘆一聲,道:“不錯,就算前面是火坑,我也得往下跳。先皇對我恩重如山,雖身死不能報其萬一。我楊家滿門忠烈,若昭兒這個不肖子能為我留下一條血脈,我也無憾了。”
靈先生搖頭嘆道:“你這又是何苦。恩怨情仇皆是鏡花水月,不如放下。”楊烈望著靈先生二十年如一日的年輕面龐,苦笑道:“阿靈啊,天機裡的事,我不懂。人世中的事,你不懂。”言罷便起身告辭。走出西苑,他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初見靈先生時,靈先生看上去還比他年長几歲。現在自己頭髮和鬍子都花白了,他還是那樣年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