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轉身去,唇間幾不可聞的逸出一聲長嘆,杜衡滿臉的輕浮笑容只化作一片淒涼,踏進如銀雪地,身影漸漸隱沒在愈發濃重的夜色中。
看著杜衡遠去,崇臨突然掩面劇烈咳喘了起來。方才應是染了風邪,一直強忍著,現下實在憋不住了。身體的痛楚加上氣悶,直咳得心肺都要出來了一般。
小安忙幫崇臨拍背順氣,又是心疼又是氣惱:「這杜太醫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平日裡風流浪蕩也就罷了,在您面前還沒個尊卑……」
「端痰盂來。」崇臨虛弱的低語。
「主子,您每天這樣催吐,對身體怕是很不好。」知道崇臨又要強行嘔出方才喝下的湯藥,小安不由勸道。
他原是司禮監負責日常清掃的小太監,一個偶然的機緣竟得崇臨親點來東籬宮當差,彷彿一步登了天,因而感恩戴德,對主子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他服侍崇臨不過四年,甫來之時主子和杜太醫關係已是如此惡劣。
小安只道崇臨是厭惡杜衡才不肯服他的藥,喝下也必催吐。但吐藥的過程極為痛苦,一旁看著都覺得難受。
崇臨盡力壓抑咳喘,催道:「快去。」
小安無奈,只得照辦。
吐,也難吐得乾淨。長年累月,毒怕早已深入骨髓,吐又何用?如今自己還留有性命,想是這幾年在朝中明裡暗裡相助三哥,制衡太子,讓昭貴妃覺得有利可圖;且父皇崇道成痴,竟信他是道尊玉如意轉世,命關國脈龍運,時機尚未成熟,那女人也需顧忌著聖上的龍體。
皇上來日無多滿朝皆知,王位之爭將見分曉。就算沒有毒發而死,自己的命也快到盡頭了。人果然爭不過天嗎?可就這樣被昭貴妃──被杜衡下藥暗害丟掉性命,如何甘願!
吐盡胃中湯藥,崇臨喝下些水,叫小安把蜜糕端進內室,自己先行一步躺下休息。
小安不由像往常般暗怪:同樣是杜太醫送來的東西,蜜糕主子卻每日都吃,竟算得上是他最中意的食物了。再沒胃口,只要看到這蜜糕,多少還是會吃一些。主子不喜甜食,御膳房送來的精緻糕點無數,極少見他享用,偏杜衡這不知從何處小攤買來的簡陋蜜糕食之不厭,真令人摸不著頭腦。
小安端盤進屋,吹熄書房燈火,幽寂的黑暗一室蔓延開來。
「又被罵了吧,真沒用。」見杜衡一臉苦澀出來,等在東籬宮外多時的小荻幸災樂禍嘲笑他。
「是、是,什麼都讓你說去了。」伸手撫摸他的小腦瓜,杜衡的心情卻似好了大半。
「又摸我的頭,難怪總也長不高!」不滿的抗議只引來杜衡一陣嘲笑,但看他開朗了些,小荻才暗自放下心來。
小荻剛滿一十六歲,打從六年前被賣入杜府就做了杜衡的貼身小跟班。他身板略嫌單薄,個頭也不高,一雙有神的大眼睛快活而靈動。
「月亮都照屁股了,再不回去,琅環姐姐就要懷疑您另結新歡了。」小荻拾起放在地上的燈籠,燈芯紅燭滴下點點燭淚,印在雪地上分外奪目。
杜衡嗤笑道:「琅環才不像你這麼多事。」
鳳棲樓頭牌琅環乃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名妓,不僅生得美豔,論琴藝文采,也是個中翹楚。她性子清高桀驁,只賣藝不賣身,多少豪富一擲千金都難求一面,卻獨獨鍾情於杜衡。那杜太醫也大大方方在鳳棲樓一住三年,此風流韻事街知巷聞。
時已入夜,南通街卻一派燈火通明。雖是天子腳下,禁嫖令亦年年不絕,但青樓楚館硬是越禁越多越禁越紅火。天長日久,朝廷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品大員換身輕裝都可以來此夜夜笙歌,撇開家中厭看了的妻妾,求個軟玉溫香抱滿懷。
兩旁鶯聲燕語不絕於耳,一個個打扮豔麗巧笑嫣然的女子為攬生意和路人恣意調笑著。來到鳳棲樓前,沒有妓女上前招呼。見了杜衡她們都只是淺笑作禮,雖免不得多看兩眼那萬里挑一的俊臉,卻只任由著他們主僕一路暢通無阻的進去。
行至琳琅閣,琅環早候在門口多時了。丫鬟覓兒伶俐的接過小荻手上燈籠,拉他一起出去張羅飯菜。
「今天遲了些,連你的晚飯也耽誤了。」褪去人前種種散漫邪媚,此刻的杜衡氣度清雅如蘭,臉上淡淡歉意流露,全是情真。無需問,三載相處,琅環的性情他再明瞭不過。他不歸來,她絕不會獨自用飯。
輕搖頭,琅環帶笑的臉上沒有絲毫不悅。「公子要的雪梨我讓覓兒買來了。」纖手一指,只見朱漆長桌上一盤盤──梨子、紅棗、川貝、蜂蜜、紅糖還有面粉,羅列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