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開口:“寂某知諸位心中萬難苦澀,在下亦是感同身受,縱是今日非要留在下性命於此,也請等寂某拜祭過故人之後。故人現今棺槨在此,死者為大,望諸位慷慨,莫要驚擾。”
一語說得情深意切,眾人皆不好還口,卻又放不下面子退開。此時素還真站出為雙方說和圓場,道:“便請天朝丞相先行入內祭拜。”
說著比了個“請”的動作,俠客們識趣地讓出一條小路,分開兩邊站立,卻不收刀劍,端舉在身側做著氣勢。寂寞侯也不甚在意,便隨了素還真進入心築情巢。無名緊隨其後,在後面跟著的是抬棺的四位禁軍。
話下到了內堂,棺槨落地。見心築情巢之人早已備下了靈堂牌位,燈燭素綢。氣氛使然,寂寞侯便再沒了多餘力氣,頹然跪坐在靈位前的蒲團上。橫過懷抱的那張古琴,扶弦而鳴,悽然便道:“……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
借著殘陽斜暉,昊天昏暗之際,悲歌如泣如訴,縱是不相識的人聽了,也不禁為之動容。原本還抱著“貓哭耗子”看好戲的眾人,也漸漸被琴音所感,緩和了許多怨氣與憤恨,不由也愴然悲慟起來。
那張古琴,本是那日被寂寞侯彈斷的那個,琴絃至今不曾續上,終究是少了一味音的,琴曲到那裡就好似哽咽一般,更顯悲涼不忍。
眾人聽著,原本定是要留下這人性命的想法,慢慢有了動搖,彷彿眼前之人,只是問天譴的一個故人,也只是一個失去摯友的可憐人。人們開始漸漸選擇遺忘──此人便是親手殺死這諸多豪傑的兇手,一手造成如是悲劇的主謀。縱然不曾遺忘,又有誰忍心,在當下破壞一個孤寂之人心底對失去知己之痛最刻骨的緬懷。在這之前,無人真正理解過這個看似高高在上,權勢熏天的丞相,實則是個身心同樣病弱的普通凡人,他也同樣擁有著七情六慾,同樣會為失去而傷感,為離別而惆悵。也無人願意相信,這個雙手沾滿鮮血,本應該無血無淚、無情無義的劊子手,卻與俠肝義膽、正氣凜然的問天譴共為生死之交,青梅手足。更無人肯去探究,這個讓他們恨之入骨,名喚寂寞侯的男人,究竟是怎樣的為人?原來“天下間知我者幾人”的感慨;並不是文人酸儒自悲自憐苦不得志的傷情之語,而是經過世間歷練、風塵洗禮後對人事物最深刻的體悟。
寂寞侯兀自彈著那不全之音,回想到少時與問天譴的種種過往。那是懵懂時期最放縱的輕狂,與半生之中唯一不將天下縈於懷抱的無拘快樂。想到倆人也曾高談闊論,直至夜深相擁而眠;想到倆人也曾攜手登東城觀麥,桑麥茂盛廣闊,高下競秀,風搖如碧浪滾滾,讓人忘卻塵囂。遙想中不覺就又奏起了那涼州小調,不剩悲傷,只留懷念。
幾曲下來,眾人心知此人是真心前來拜祭,當下再無人提及留下性命之事,刀尖紛紛垂了地,悻悻不語。
寂寞侯最後一曲唱罷,掌中使力,登時將那古琴斬分為二,投爐而焚,四下諸位,無不唏噓。寂寞侯卻強起搖晃數步,行至素還真身前,道:“此行祭拜,全勞先生周全,他日兩軍交戰,寂寞侯許先生一命,以還今日之恩。”
寂寞侯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眾人聽得毫釐不差。語落後深深一拜,攜無名等五人揚長而去,兩旁俠士竟無人想攔,尚且還沈浸在方才的哀痛惋惜之中。
而一邊素還真卻暗自叫苦,心想著這離間失和之計策,寂寞侯應用起來也不遑多讓,明明祭拜之事非他一人擅自做主,卻單單謝他一人周全,還在眾人面前許他一命,倒是預示著落敗之後尚不至他於死地,就好似擁有了一張丹書鐵契,只給他一人留了退路。縱使自己不屑一顧,卻莫不叫別人看了稱其“有恃無恐”,這叫他該如何立信眾人。素還真不由嘆息,寂寞侯將人心精明算計,到底又有幾分不算計了自己。
這邊素還真與眾人心思各懷暫且按下不提,且說這會兒寂寞侯已在無名等人的護送下安全回到了十里之外。
天朝將士看到丞相安全回來,心想著總算不負皇命,個個落下心中巨石。
無名一手攙扶著寂寞侯準備上車還朝,卻見對方遲遲不動。無名憂心觀望寂寞侯神色,只見寂寞侯眸光暗淡,神色悽然,憔悴不堪,好似剛剛打過一場敗仗一般,疲累蒼白。半開半合著眼簾,一手顫抖的撐住一旁的車廂壁。無名心叫不妙,正要開口詢問,卻聽寂寞侯自言自語地出聲,道:“便是死了……我還在利用於你……譴,你可曾怪我……”
說著,滿腔悲憤悶自無端翻攪,撕裂噴張無從宣洩。寂寞侯只覺一口腥甜自喉中湧出,噗地一口,便吐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