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從十六歲起,就準備幹一個人,到了二十六歲,我還是沒幹他。
我和他沒有深仇大恨。沒有。就像天和地、夏和冬、火與冰,沒有深仇大恨。在別人眼中,我們是朋友,形影不離,借用十年之前,在街頭偶遇的一位小學同學的話講,我們感情好得就像同性戀。就算後來班級不同、學校不同、城市不同、國度不同,我和他的關係,好得就像同性戀的感情,也奇蹟般地,一直沒結束。正因如此,我們難以割裂的羈絆,扭曲了彼此原本正常的世界。
這世界是怎樣扭曲的,暫且不提。首先,我要說明我自己,這個過程難免枯燥,我並不清楚該如何講好有關自己的事情,我從不吐露心聲,從不寫日記,甚至在週記、考試作文,你也看不見任何關於我和我家庭的蛛絲馬跡。
我的父親是個醉心權力的暴君,在我的家庭裡,任何成員沒有秘密,極具控制慾的父親對秘密有種天生的敵意,因此,他讓整個家庭成為了秘密。隨便翻開一本署名為白栩文的週記本,記住了,白栩文,我的名字,你會發現,《我的父親》,是在分析父親一詞從何而來,從歷史角度講,從人類學講,從生理角度講,上升高度講,直到字數充盈格子佔滿為止。而《我的母親》,是黃河,是長江,是地球上一切可再生不可再生資源,是對母系社會的分析……我是個嚴格保守秘密的人,為此弄哭過找我談話的語文老師,我讓她感到她在和死屍講話,但她依然愛我,就像所有為我發愁為我驕傲企圖接近我的老師一樣。
回憶至此,我很介意之前的“首先”太長了,會讓我忘了什麼時候該說“其次”,一篇沒有“首先”、“其次”、“再次”、“最後”等遞進用語的文章,是我沒辦法想象的。如果就此認為,我是個注重過程、邏輯嚴密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和我表現在數學上的習慣恰好相反。如果數學老師讓我到領班臺解答一道題目,我會用粉筆直接寫出答案,繼而沉默下臺。因此全班同學能在黑板上看到的是,題目,等號,答案,孤零零反光的大塊黑板。我的數學老師為此憂心忡忡,擔心我在考試和比賽時也這麼幹,她花了相當令人欽佩的精力和耐心,給我做思想教育,讓我當學習委員,甚至讓我週末去睡她家的沙發,陪她做菜洗碗,陪她研究數學課題、陪她輔導補課的學生、陪她批改作業,她力圖用耐心感化我,結果適得其反,一位年輕漂亮的單身教師,我不想詆譭她,她的初衷是崇高的,後來她發現自己的思想變得不那麼崇高時,就心事重重地叮囑我別再去她家。那時我並不知道,我會給身邊人帶來一種什麼樣的影響。我在數學題上的怪癖,只是為博他一笑。他的名字叫做席颯然。他和我,席颯然和白栩文,猶如天和地、夏和冬、火與冰。
當我面對一道需要兩塊黑板來書寫解題過程的數學題,沉默迅速地寫出最終答案時,只有席颯然知道為什麼。因為曾經有位小學老師這麼說,席颯然,你就站到白栩文寫出這道題的答案為止。那是道什麼樣的題目,我已經忘記了,和奧數有點關係。那時我還不具備心算的能力,我和席颯然一樣蔑視課堂紀律,一樣遲到早退,一樣不交作業,我和他原本是同一種人,為了保護他,才變成另一種。那是我第一次發覺自己無能,我拿著粉筆,面對一道業已在記憶裡模糊融化的題目,席颯然就站在我的身後,承受本該兩個人承受的體罰。我記不得題目,卻還記得,那是一個冬季的清晨,明淨的窗外北風呼嘯,枯枝搖曳著,一下一下接近震顫的窗玻璃,鞭笞我鏽鈍的神經。席颯然臉色蒼白,坐在我的身旁,握著鉛筆的手微微發抖。我問他怎麼了。這個小動作沒逃過老師的眼睛,同時也改變了我和席颯然的命運,將我和他緊緊拴在一起。我感謝那位老師,也憎恨那位老師,透過罰站,懲罰開小差的席颯然,透過懲罰席颯然,來懲罰站在講臺上背對全班的我。我解答不出那道題目,不是解答不出,是太慢了,當我寫出最後一個數字時,我聽見了來自背後的驚呼,從幾十個人嘴裡不約而同發出的驚詫呼聲,猶如潮鳴將我包裹。我回過頭,沒看見席颯然。臉色蒼白卻保持笑容的席颯然,搖搖欲墜注視我的席颯然,終於支撐不住倒下去了。
寫到這裡,我打字的雙手,有半分鐘無法再繼續。游標徒勞地閃爍著,就像我心情的旋律。我已經二十六歲,勘破了人生大半部分秘密,即便是有人死在我的面前,我也見慣不驚。我的情緒原本很少波動,現在更加像個死者,這是職業需要,也是我的宿命。但我仍舊對那件事有所反應,就像剛死去不久的人心臟遭到電擊。一個在家裡忍受虐待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