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不難。漢人百姓易從風而為,公主可找十數會說中原話的樊人,讓他們穿上漢軍冑甲,手捧飯一盂、酒一觴於囚牢前來回走動,其間更大聲互談‘以勞力換口糧’之詞。想這些漢人兵士也多有高堂妻小,並無打算命喪於此,自當因勢作出判斷。”“精忠報國”之類的故事講得哀婉而又勵志。然縱觀現實,從軍之人一心想著報國殺敵光耀門楣者怕是遠不如混口飯吃的。
“國師贊你武功卓絕,我哲巴亥偏生不服。何不就此與我比劃比劃?你若贏了,我便依你所言,饒這些漢俘不死。如何?”我看了看他,再低下頭瞧了瞧胸前微微滲出的血紅,正打算硬著頭皮點頭應承,季米又掃我一眼,轉而對哲巴亥說,他不用與你比試。
“為何不用與我比試?”哲巴亥提刀向我縱身躍來,嘴裡喝道,“你認為我贏不了他?!”
季米一掌將他推出半丈,唇似未動般吐出一聲,不可則止,免得自取其辱。
看二人劍拔弩張,一旁的淳爾佳反倒拍手笑起,“十一哥既已提出要比,簡森如若不依,豈非駁了樊涼王子的面子?只不過簡森重傷未愈,鬥武有欺人之嫌,鬥文——”
“就不愛聽你們漢人咬文嚼字,一股子磨磨嘰嘰的酸味兒——我說,莫非你們漢家男子都這般香噴噴的?”哲巴亥撇了撇嘴,別過頭看罷季米,又湊臉到我的身邊,像要將我掐巴下來嗅上一嗅,“打小便覺得季米香得不像個男人,沒料到來了個比他還香的。”
“縱是十歲的漢家小兒與十一哥相較,只怕也似文曲星落得凡來。”淳爾佳又是一陣銀鈴笑聲,“一杆秤,兩頭平。所鬥之事應當無論樊漢,凡是男兒皆會幹,皆能幹的。我看就不如——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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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根肚腸捅到底的爽落之人,一罈一罈你來我往,不知不覺飲至三更。早喝得霧裡看花、揉我一揉便以為自己是隻槓子饃的地步。哲巴亥雙眼迷離,拍了拍我的肩膀,打著嗝道,“你這人其實好處也不少,偏生就一副見不得別人遭罪的菩薩心腸叫人瞧了不爽。當年有幾個和尚前來樊涼說什麼弘揚佛法,全被我扒光僧袍攆打出門!菩薩心腸?菩薩心腸能保我刀槍不入還是百戰不殆?拼殺沙場,你死我活,哪兒可能不見紅,幾條人命又算得什麼?一個人若‘見不得’的東西多了,除了讓自己不痛快,百無一用……百無一用!”
“雖說簡某師出少林,血腥殺戮能免則免,倒也並非全然‘見不得’,”眼前百紫綠蕪,耳邊鶯啼燕聲,也搭上他的肩膀道,“這世上唯有三件事情是簡某萬萬‘見不得’的……”
“說來……說來聽聽……”
“其一,見不得無酒相佐鱸魚膾——”
“對極。對極。”哲巴亥撫掌大笑,“少時出遊,有幸嘗過你們的鱸魚,當真肉質鮮肥,入口難忘。若無陳年花雕相佐同食,豈非暴殄天物?”
“其二,見不得搭弓高射銜蘆雁——”
哲巴亥皺起眉頭,思忖了片刻,點了點頭,“雁銜蘆數寸以避鷹鵰,拙禽尚且奮力求生,我等再搭箭射它確實不妥……那‘其三’……”話還未完,他哐一聲砸於桌上,鼾聲漸起。
“其三,見不得如花美眷——”我將眼睛瞟向一直冷麵旁觀的季米,伸出一指勾起他的下巴,眯眸笑道,“母夜叉。”言罷一頭扎進他的懷裡。恍惚之中聽見身旁之人蹭地站起,道了一聲“他喝多了”,便將我架上肩頭送回了房。一個甩手扔於榻上,掉頭就走。
我一下躍起,於他頭頂輕巧翻身,攔於門前。
“你沒醉?”
撓了撓麵皮,咧嘴一笑,“你那公主妹子吝得很,給我的酒罈裡分明摻多了水。”
“她是知你有傷在身,不可多飲。”白衣少俠依舊面覆薄霜,簡搭一句,作勢要走。
“少俠可否給在下一個解釋,被一劍刺中的是我,賠禮作歉的也是我,你這到底在氣些什麼?”翹起一腿擋住去路,斂神看他。季米微仰起臉,雙眸含怒地回視著我,似岔了一肚皮悶氣。
“怎麼?還要打麼?”我一揚眉,作了個挽袖的動作,心想:再不好好收拾你一下,怕是你永遠不知什麼叫作“出嫁從夫”!
“我不是氣你,”季米沉默一晌,後撤幾步坐於凳上,弓下腰以十指蓋住臉面,以一個無比懊喪而疲倦的聲音說,“我氣我自己……我竟差點殺了你。”
我俯下目光看他片刻。走向他身前半跪於地,將他的手自臉上拿開,收於兩掌之內。額頭相抵,笑說,“可我還在這裡,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