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不曾回眸,只於嗓心裡冒出一聲古怪音節,也不知是何意思。少年輕悄嘀咕,這把半截入土的老骨頭,心思倒還挺活絡。
天色澄藍似碧。少年抬眼見得匏竹綠濤陣陣,纓絡迎風作舞;聽得林間彩禽一舒一馳婆然共飛、一遞一聲互動和鳴,一時也觸動了那百繞堪結的心思,耷拉下腦袋道,“老頭,有一事我弄不明白。原有一個人,我是極慕她的。我不嫌她出身低微,也不嫌她年紀稍長,在我眼裡,縱是她臉上生的大疤也如花似蝶忖我心意。可後來不知怎的卻對別人也動了同樣的心思,他是漢人,也不是漢人。初見於歌榭畫舫,我驚他竟纖塵不染;再見於邊陲古城,他引我為知己良朋。沙場對敵,尚能拋生死於腦後,把酒共飲,何等淋漓暢快!假若他喜歡的是別人,管他是否緊閉門扉拒我於外,我縱是生生捶爛雙手也定將它擂開……可偏生他喜歡的那個人,佔盡天下風流不說,亦是這世上頭一個叫我敬服之人……”
卻見那老翁聽得十分認真,一雙眼眸似噙有綿綿笑意。恍然驚覺此人的眼瞳色如琥珀,眼形更是稜角分明出奇漂亮,七分輕浮流於外,三分憂鬱斂於內。少年撇頭就走,嘴裡道,好個老不正經!
清風如送,梵樂娓娓,寺鐘聲聲。縱然山下已是引弓待發,百年古剎仍舊如此靜謐莊嚴。
“外人不得擅入少林。”駐守寺門的小沙彌將木棒橫於身前,擋住二人去路。
“你沒見過我嗎,我是你的師兄啊。”
小沙彌摸了摸頭上新燙的戒疤,只說,報上法號來。
少年知這沙彌也是個新剃度的稚鳥,遂嘻嘻哈哈沒正經道,師兄就是師兄,哪裡來的法號?我在寺裡灑掃之時,只怕你的爹孃還未相好。
“莫非……莫非你是……前朝太子……簡森?”那小和尚見少年生得眉目英俊,說話又帶幾分痞氣,登時兩行熱淚奪眶而下,又是放行又是作禮,“小僧行塵見過師兄。小僧出家少林,實是因為仰慕師兄仰慕得極了……只要師兄回來,少林定然有救……”說著忽將少年的手抓將至自己鼻端嗅了嗅,眼睛眯成縫兒地笑了起來,“果是香的。”少年心道好笑,這一路肆興把玩香柱花草,不香才怪。
進得寺內,但見一個面貌清奇的老僧身著袈裟手執禪杖,看了看眼前的少年,笑道,你可是本末的弟子?
那個自稱是“簡森”的少年當下跪地行禮,肅穆神色道,弟子裴少頡,拜見方丈。
本衍將裴少頡扶起,卻將目光移向少年身後的挑擔老翁。凝眸視他少頃,輕搖了搖頭,捋須而笑。
那個賣檀的老翁微一勾唇,放下擔子,下跪行禮於本衍身前。嗓音清亮中略帶渾濃,仿是不笑已笑,“弟子簡森,拜見方丈。”
第 55 章
五十五
1
本以為我縱是一個傳說,也要孤零零一人悽慘煞尾於荒漠。
聽陸琫之說,他本打算去隴西尋找失散多年的女兒,不料卻偶遇了半坼。也不知她一個柔弱女子如何將我置於板車之上,崴了腳,磨得一手血泡,一步一拐地帶我出了大漠。陸琫之說,一路上半坼對我的悉心照料與妻子無異,若無她口對口地喂湯送藥,恐怕我早已命喪黃泉。曾幾何時的京師名妓花半坼,雲鬢半偏,腰不贏握,能自彈自唱胡笳十八拍,悲嗟千古不遜文姬;亦能信手一曲長似少年時,蕩佚人間解我憂愁——與外人的不假思索相同,花半坼的確是我的“姘頭”,隸屬精神範疇。
我在莊內打坐調息,她便在一側靜靜守著我。
往往三五時辰後睜開眼睛,發現她仍在我身旁。
“這麼幹坐著,也未聽你說聲‘悶’。”以花枝作簪,抬手插入她的髮髻。
“你這頑鬧性子都能一動不動地長坐不語,我悶什麼。”她掏出一方素帕為我拭汗,淡淡一笑道,“不告而別於隴西之時,即已打定主意:若能尋得你,從此往後無論你去哪裡,花半坼便如柳絮隨風也跟去哪裡——”見我要開口,又道,“你若要去尋那季少俠,我就隨你同去。我偏不信,你們兩個毛手毛腳的大男人,身邊若無一個婢子縫補灑掃溫酒烹菜,如何度歲。你先莫推搪,待見了季少俠,若他不甘願,半坼再走不遲。”她將頭倚在我的肩上,輕聲自言,我兀自飄零霏雨半生,而今終能見得睛霽日子,是斷斷不肯放手的。
目深如井臥蠶生,似憂非憂脈脈含情;上唇似刃下唇豐,似笑非笑齗齗帶輝。相師嘗言,面相如此之人定然一生命煞桃花無數,縱是不曾殞命於石榴裙下,也將斷魂於風流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