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不可聞披頭散髮的老婦懷抱一隻帶血的漢兵頭盔,坐於人來人往的街市精神矍鑠地哀聲號啕,嘴裡唱戲一般叨唸同樣的話,若非太子要打仗怎會修不好河堤,若非太子要打仗我家六子如何會死,現在沒了田,也沒了兒子,只剩我一個又瞎又病的老太婆……
倪珂微微傾下了臉,不出一言不為所動地凝神於筆墨,仿似全然沒有在聽。李夏沒有看見額髮遮掩下的那雙碧色眼瞳,只看見數滴淚水打落白宣之上,洇開了一片墨跡。
3
沿河數萬良田盡數被毀,流離失所的災民如湧如潮,已到了割肉相啖旦夕便會揭竿而起的地步。郝閣老親自率軍開啟了長安城內的所有糧倉,才發現徵得的糧餉俱已運往了陣前。龐眉皓髮的老人對著空空如也的倉房長嘆不止,濁淚縱橫。費帝聽其諫言,遣人徹查——巨億白銀,治河的官吏自工部尚書起層層貪匿,領不到工錢的河工亦是敷衍了事。河堤看似堅不可摧,實則如蟻穴遍佈,不堪一擊。太子聞言大驚失色,忙喚裴少頡來問話。裴少頡亦是面如死灰,吞吞吐吐說治河一事全權交代屬下去辦,自己毫不知情。
“你好大的膽子!往素胡鬧,我道是你年輕氣盛,從來都由著你慣著你。可你如何敢拿百姓的性命玩笑?!當真以為工部便是你裴家的錢莊嗎?!”費鐸瞠目怒叱,“你的一眾朋黨親眷皆被查處貪匿庫銀中飽私囊,父皇龍顏震怒,叫我如何救你!”
“既然木已成舟,先想法子安頓暴民才是正經。待此事平息,便要微臣人頭落地一力承當,也在所不惜!”裴少頡定了定神色,反倒冷靜地開口,“戰事膠著不分,簡森生死未明。而今長安城內糧倉空置,再難供給。為今之計,先撤軍,再調糧,方可安撫民怨。”
“談何容易。如你所言,天災戰亂,各地或多或少皆受殃及。何況要我撤軍認錯,亦不心甘……”費鐸嘆了口氣,“暴民之首名喚‘狄未德’,你可有印象?”
“微臣知有一地界定是田屯萬頃,位於河之上游,未受波及。不僅自郡守上任後便不斷購種囤糧,戰前也未上繳糧餉,相反殿下還撥去了二十萬石……而那狄未德……”
“你說的是……”費鐸猛一下驚覺過來,凝視著裴少頡——少年的俊眉修目業已幡然作色。他不敢想,卻又不得不想。那是一局步步為營到足以讓人頂禮膜拜的棋,對手精心佈局,耐心守候。待自己恍然大悟之時竟已困陷深窪,羅網纏身了。
隴西。
“百姓責怪我好大喜功,父皇亦不信我了。妖后仗著有孕在身,父皇對她言聽計從,已頒旨讓小王爺回朝。儀仗鼓樂萬里排場,一請再請,他都拒門不見,只說倦於宦海沉浮,甘願就此終老於青燈古佛。”費鐸無比疲怠地朝他揮了揮手,“可你我都當明白,該來的總會來的。”
裴少頡出門前,突然對太子跪地叩首。英俊少年的面色持重,仿似一夕間蒼老穩重了不少。他說,殿下,如若到了萬不得已之境,不如弒父篡位,殊死一搏。
費鐸搖了搖頭,露出一個苦笑,有個人我安插於玉王府多年,我想當是用他之時了。
4
倪珂離開帝陵山前,寺裡破天荒地來了訪客。一僧一道,一曰無相大師,一曰青歸道長。二人道骨仙風,俱生得一副超然物外的清癯面容。玄恩笑道,“此二人皆是棋痴,得知王爺要離寺而去,技癢難耐便想來切磋一番。”
“王爺可曾這般下過棋?對弈二人不看棋盤不看棋子,以口述招,以心度量,是曰‘盲棋’。”
“從未。”倪珂搖了搖頭,稍思片刻道,“弟子皇命在身,不堪久留。不如就以此‘盲棋’,與三位大師同時弈上一局。”盤腿而坐,閉起雙目,全似已入禪定。微微一笑道,請。
二僧一道一個白髮青年,四人闔眼相對,一聲聲述出所落之子。李夏突然覺得自己聽見了槍劍嘶唳,聽見了簫鼓嘈切,聽見了雷霆萬鈞。她全然不懂棋,僅想:若是相如先生在此或許就能知道戰況如何。胡安略通一些,可三盤棋同時開弈,他也只能就其中一盤強記於心。但覺白子如鷗,黑子如鴉,環拱斜飛滿江天,數十步後便再辨不清成敗走向。倪珂曾對他說,你既為武將,總該習些兵法方得前程錦繡。他記不得當時小王爺言中相授的“破釜沉舟”與“欲擒故縱”,卻記得對方贈予自己的並非兵書而是棋譜。仿似看出他心頭所惑,只是淺淺笑曰,黑白之中開闔陰陽森羅永珍,你若將它研習透了,勝似破書萬卷,自能揮掃千軍。
二位高僧先後睜眼,對視彼此,皆露出一個心口俱服的笑來。唯獨小王爺與青歸